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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告别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孙连仲已经换上了一身相对齐整的军装。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舍。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皮质枪套,和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包,递到了陈墨面前。

“这把德国造的毛瑟手枪,是我跟了多年的老伙计了,比你腰里那把王八盒子顶用。”

他沙哑地说道

“还有这里面,是几根‘小黄鱼’。出了这片地界,往后的路,没钱寸步难行。拿着,别跟我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陈墨看着眼前这两样东西,没有立刻去接。

“总座……”

“拿着!”孙连仲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你不是贪财的人。但这是我,也是这几百个还活着的弟兄们,最后的一点心意。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没啥好报答你的。只希望,你能揣着这点东西,平平安安地,走到武汉,走到一个,能让你施展本事的地方。”

他顿了顿,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陈墨的肩膀上。

“到了武汉,别轻易信那些穿西装、喝洋墨水的官老爷。也别被那些灯红酒绿,迷了眼睛。”

“就记住一句话。”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做你认为,对这个国家,对这底下的老百姓,有用的事。”

陈墨的心中,一阵酸楚。

他知道,这位在历史上以“善战”和“狡黠”著称的将军,此刻正用他最朴素和最真诚的方式,对他进行着一次精神上的托付。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了枪和金条。

“我记住了。”

告别,是沉默的。

幸存的士兵和难民们,自发地在营地的出口,站成了两排。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陈墨和林晚。

他们的眼神里,有感激,有不舍,也有一种对未来的期许。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还带着体温的、热乎乎的煮鸡蛋,塞到了林晚的手里。

“闺女……路上……吃……”

林晚看着手中的鸡蛋,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而陈墨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前往武汉的旅程,比陈墨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这个时代的华夏,就像一个被战争撕裂了身体的巨人。

铁路、公路早已被炸得千疮百孔,乡间小路更是泥泞不堪。

他们先是徒步。

沿着被洪水冲毁的田埂和废弃的官道,向南而行。

沿途是连绵不绝触目惊心的景象。

比如被淹没的村庄,只露出一角残破的屋檐

被洪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尸体,三三两两地挂在树梢上。

更多的是像他们一样,向着后方逃难的面黄肌瘦的难民。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性可言。

一个骨瘦如柴的母亲,为了给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换一口吃的,跪在地上,向一个路过的军官乞讨。

而军官只是随意拿出几个馒头,轻轻望了一下,那恶心的眼神中充满着欲望。

几个饿红了眼的难民,为了一只从烂泥地里刨出来的、半腐烂的红薯,打得头破血流。

一支负责收容难民的红十字会的车队,被一小股溃散的日军散兵伏击,白衣的护士和医生,倒在了血泊之中,车上的药品和粮食,被洗劫一空。

这类的情况比比皆是。

这里没有法律,没有道德。

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陈墨,将孙连仲给他的那把毛瑟手枪,时刻握在手里。

他们用沉默和冷酷将自己与这个悲惨的世界隔离开来。

走了近一个星期,他们才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的一个渡口小镇。

这里虽尚未被战火直接波及,但呈现出一种病态畸形的繁荣。

码头上,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汇聚于此。

有穿着长衫、忧心忡忡的知识分子,有拖家带口、满脸仓惶的富商,有眼神麻木、等待被运往前线的壮丁,也有趁着国难,大发横财的人、流氓和投机倒把的奸商。

陈墨用一根金条,才从一个满嘴黑牙的船老大手里,换来了两个,去往武汉最底层的舱位。

这是一艘烧煤的老旧的内河渡轮。

船上早已超载了数倍,甲板上、过道里都挤满了人。

空气中更是充满了,煤烟、汗臭、呕吐物和廉价脂粉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的味道。

林晚,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

她看着那些穿着鲜艳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性,从她们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刺鼻的香水味。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将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习惯了血与火的女孩,在面对“文明”时,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卑和不安。

陈墨注意到她的变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渡轮在拥挤和喧嚣中,缓缓地驶离了码头。

顺着浑浊黄色的江水,向着那座传说中的九省通衢,战时首都——武汉,逆流而上。

时间悄然逝去。

当渡轮缓缓地,靠上汉口码头时。

陈墨和林晚,都被眼前这座城市的宏大与复杂,所深深地震撼了。

这里与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

江面上,百舸争流。

挂着各国旗帜的商船、炮艇,与运送着伤兵和难民的民船,交织在一起。

码头上,高耸的龙门吊和蒸汽起重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穿着蓝布褂子、赤着脊梁的码头工人,喊着高亢的号子,将一箱箱从海外运来的军火和物资,搬运上岸。

江汉关那巍峨的、带着巴洛克风格的钟楼,正屹立在江边。

每到整点,都会敲响那悠扬而又沉稳的钟声,仿佛在提醒着这座城市,它曾经的和现在的荣耀。

街道上,更是光怪陆离。

黄包车、有轨电车和最新款的福特、别克轿车,在同一条马路上并行不悖。

一面墙上,刚刚用石灰水,刷上了“保卫大武汉”、“抗战到底,唯一的出路”的巨幅标语。

而就在它对面的咖啡馆里,一群穿着西装、旗袍的达官贵人、摩登男女,正悠闲地,喝着咖啡,听着留声机里传出的,周璇那甜得发腻的歌声。

抗战的激情与热血和后方的奢靡与安逸,以一种极其矛盾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共存在这座巨大的战争熔炉之中。

陈墨,拿着孙连仲给他的地址和林晚一起,找到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属的一个联络站。

那是一栋隐藏在法租界里,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洋楼。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官员。

他叫刘敬文,是委员长侍从室的机要秘书,专门负责与陈墨的接洽。

“陈……墨?”

当刘敬文,看到陈墨那一身破烂,还带着泥腥味的难民装束,和身边那个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林晚时。

他的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讶和轻视。

显然无法将眼前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与电报里那个,被李宗仁、孙连仲等封疆大吏,交口称赞的“奇才”联系在一起。

“久仰大名。”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疏离的语气说道,“委座对您,在台儿庄和黄泛区的义举,十分赞赏。他让我转告您,您是国家的栋梁。希望您能为党国,鞠躬尽瘁。”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串钥匙。

“这是您的任命书,‘战区卫生防疫与后勤改良特别顾问’,上校军衔。这是组织上,为您安排的住处和预支的薪水。您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整一下。至于具体的工作……等过几天,我会再来,通知您。”

说完,他便客气地做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陈墨接过那份任命书。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精英气息和官僚主义味道的年轻官员。

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场新的完全不同的战争。

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没有炮火。

但它的复杂和凶险,或许远胜于台儿庄的任何一场巷战。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拉着林晚转身,走出了这栋散发着樟脑丸和陈腐气息的小洋楼。

陈墨和林晚,站在汉口的街头,有些茫然。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不远处的剧院门口,挂着巨幅的海报,

上面是当时最红的电影明星,胡蝶的笑脸。

旁边,一家新开的舞厅里传出了靡靡的爵士乐。

这一切都与他们,刚刚经历过的那个,充满了死亡和饥饿的世界格格不入。

仿佛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时空。

“先生……我们……”

林晚拉了拉陈墨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陈墨,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被街对面,墙上的一幅巨大的抗日宣传画所吸引了。

画上,是一个怒目圆睁的华夏士兵,正用他手中的刺刀,狠狠地刺向一个,漫画化的、渺小而又猥琐的日军士兵。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而在宣传画的旁边,用鲜红的油漆,写着两行同样充满了力量的大字:

“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陈墨看着那两行字,看着那幅充满了理想主义和英雄气概的宣传画。

他又想起了在黄泛区,那些在泥水里挣扎的麻木的脸。

台儿庄,那些在血泊里倒下的年轻的身体。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一样。

它既充满了希望。

也充满了脓疮。

既有最英勇的战士。

也有最无耻的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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