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丢那妈!顶硬上!
山风吹散了硝烟,却吹不散那股子黏糊糊的血腥味儿。
阿贵抬起头,看到这位陈参谋已经走到了那片爆炸后的焦土上,正弯着腰从一具残缺的尸体上解下弹药盒。
他的动作很熟练,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他不是在面对一具尸体,而是在收拾一件用旧了的、没什么价值的工具。
阿贵也走了过去。
学着陈墨的样子,开始摸索战利品。
三八大盖一支,枪托上还沾着脑浆和头发。
子弹三十发,整整齐齐地码在皮质的弹药盒里。
还有半个黑乎乎的饭团,上面也溅了血。
他把枪和子弹都收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饭团也揣进了怀里。
不能浪费粮食。
这是他阿妈从小教他的道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交通壕里传来。
阿贵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猛地转身举枪。
“别开火!是我们!”
一个身影从壕沟里探出头来,是他们三连的连长。
他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浑身是泥的弟兄。
“陈参谋!好样的!”连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一拳捶在陈墨的肩膀上,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后怕。
“我们在后面听着这动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没想到你们真把鬼子这个尖刀班给吃掉了!”
他看着地上那几具尸体,啧啧称奇。
“我算是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就是不一样。又是挖坑,又是拉线,我们要是自己守,怕是早就被鬼子摸上来,割了脖子了。”
陈墨没有接话,只是指了指远处那片,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的日军主阵地。
“连长,高兴得太早了。”
他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兴奋之上。
“这只是他们的侦察兵。探路的石头,没了。接下来才是真正要命的大部队。”
连长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他也知道刚才的胜利,不过是主菜上来之前,一道小小的开胃菜罢了……
凌晨四点。
天黑得最浓的时候。
石头岭也迎来了它最喧闹的时刻。
日军的进攻开始了。
没有炮火准备。
没有试探。
只有潮水般的人。
无数的黑影从山下的丛林里,如同地里冒出来的庄稼一样,密密麻麻地涌了出来。
他们沉默着,以一种近乎于机械的、整齐的步伐,朝着石头岭的正面阵地,平推了过来。
月光偶尔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下,照亮了他们刺刀上,那一片片森然的白光。
“鬼子……鬼子又上来了!!”
阵地上一个年轻的哨兵发出警告。
整个石头岭,仿佛在一瞬间就从沉睡中被彻底惊醒了!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连长拔出手枪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吼道。
早已埋伏好几十名粤军士兵同时开火!
步枪、轻机枪所有能响的家伙,都喷出了愤怒的火舌!
子弹如同暴雨般,泼向了山下那片黑压压的人潮。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鬼子,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但后面的人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们踏着自己同伴的尸体,继续沉默地向上冲。
仿佛倒下的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一截截无关紧要的木头。
“轰!轰隆!”
埋设在阵地前沿的诡雷,也开始陆续地被触发。
爆炸的气浪将一个个黑影掀上了半空,又重重地摔了下来。
但依旧无法阻挡,那潮水般涌来的人潮。
阿贵趴在一个简易的射击孔后面,拼命地拉动着枪栓射击。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瞄准,早已酸涩不堪。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开了多少枪。
也记不清有多少个鬼子,倒在了他的枪口之下。
他只知道前面的人倒下了。
后面立刻就会有更多的人补上来。
那些人似乎杀不完,也打不退。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开始在阿贵的心中蔓延。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打仗。
而是在用一根小小的树枝,去阻挡一场势不可挡的山洪。
“手榴弹!往下扔!”
连长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士兵们纷纷拉响了,他们手中那最后几颗德制M24木柄手榴弹,朝着山下奋力扔去。
爆炸声此起彼伏。
暂时将鬼子的冲锋压制了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等手榴弹扔完了。
等子弹打光了。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最残酷的肉搏。
陈墨没有在正面的阵地上。
他和林晚以及连队里,那几个枪法最好的老兵,早已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他提前设计好的,侧翼的一个秘密狙击阵地。
这里是一个由几块巨大的岩石,天然形成的石缝。
视野极佳又极其隐蔽。
他的任务不是杀伤普通的士兵。
而是精准地剔除敌方阵型中,那些最关键的节点。
“十一点钟方向,那棵歪脖子松树下,看到没?那个戴着指挥刀的是个少尉。干掉他。”
陈墨的声音冰冷而又平静。
他手中那架望远镜,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探测器,不断地在黑暗中搜索着最有价值的目标。
“砰!”
林晚的枪响了。
她手中的三八大盖,没有加装任何瞄准镜。
但在她的手里,却比任何狙击步枪都更致命。
远处那个正在挥舞着指挥刀的日军少尉,身体猛地一僵,眉心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
“一点钟方向那块大石头后面。鬼子的掷弹筒小组一共三个人。先打最左边那个拿炮弹的。”
陈墨的指令,继续有条不紊地下达着。
“砰!砰!砰!”
三个老兵同时开火。
那个掷弹筒小组还没来得及,发射出第一发炮弹就永远地哑了火。
而日军的冲锋也第一次出现了迟滞。
失去了基层军官的指挥,又遭到了来自暗处的精准狙杀。
那些原本如同机器般,精准的士兵开始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就在这时。
一阵更加尖锐的如同魔鬼尖啸般的声音,从他们后方的主阵地传来!
“啾——啾——啾——!”
是日军的重型迫击炮!
他们找到了华夏守军的主力阵地的大致方位!
“轰!轰隆隆!”
巨大的黑色的火球,在石头岭的正面阵地上轰然炸响!
整个山头都在剧烈地颤抖!
阿贵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从地上提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数的金星在乱冒。
他挣扎着从被炸塌了的散兵坑里,爬了出来。
然后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连长,那个刚刚还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战斗的铁血汉子。
此刻正靠在一块被熏得黢黑的石头上。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炸没了。
肠子和破碎的内脏流了一地。
但他还没有死。
他看着阿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却只能吐出一口口的血沫。
“连……连长……”
阿贵的哭了。
可连长笑了。
他用那只仅剩的完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然后又指了指山下,那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
他的意思很明显。
顶住。
然后他的头缓缓地歪了下去。
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瞪着前方。
阿贵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平日里,最爱骂他“丢那妈”的男人。
默默地站起身。
从连长的尸体旁,捡起了那把同样沾满了血污的步枪。
然后转过身面对着,那些已经冲到了阵地前沿的狰狞的面孔。
他拉开了枪栓……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刺破东方的地平线时。
石头岭上的枪声,终于渐渐地稀疏了下来。
整座山头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屠宰场。
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敌我双方的尸体。
断裂的肢体,破碎的武器和凝固的黑红色的血块,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卷。
阿贵还活着。
他靠在一堆由尸体堆成的临时的肉墙,后面剧烈地喘息着。
身上大大小小又多了十几道新的伤口。
子弹也早已打光了。
他唯一的武器是一把从鬼子尸体上,捡来的已经砍得卷了刃的工兵铲。
他的身边还活着的弟兄,已经不超过十个了。
他们一个个都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眼神麻木而又空洞。
他们已经打退了敌人整整一夜的五次冲锋。
他们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最后的边缘。
而山下。
更多的敌人正在重新集结。
他们也在等待着最后的总攻。
阿贵知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的心中没有恐惧。
只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遗憾,那五块大洋,终究还是没能寄回家。
遗憾,小妹怕是穿不上,那件新的花布衣裳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张,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得皱巴巴的全家福。
用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阿妈那张慈祥的脸。
他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
“把照片收起来。”
就在这时。
一个冰冷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响了起来。
阿贵猛地回过头。
他看到陈墨和林晚正像两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他们的身上同样沾满了血污和硝烟。
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冷静得可怕。
“陈……陈参谋……”
阿贵的声音有些哽咽。
“现在我不是什么参谋。”
陈墨摇了摇头,他走到阵地的最前沿,看着山下,那片正在集结的黑色的人潮。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比坚定。
“我和你们一样。”
“只是一个不想死的华夏人。”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最后剩下的不到十个残兵。
陈墨知道任何鼓舞士气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用竹筒和几根细铁丝做成的,简陋却又充满了奇异美感的小玩意儿。
是一架小小风车。
是的他在来的路上,闲暇时为林晚做的。
他将风车插在了阵地的最高处。
山风,吹过。
风车开始“呼啦啦”地迎风转动。
在这片充满了死亡和绝望的焦土之上。
那小小的转动的风车,像一个不知忧愁的孩童的笑脸。
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却又充满了一种顽强生的希望。
“等我们,打完了这一仗。”
陈墨看着那旋转的风车轻声说道。
“我们就回家。”
“回家种地,娶婆姨,生娃。”
“然后给我们的娃,也做一个这样的风车。”
“告诉他们,他们的爹当年是怎么把,那些想抢我们家园的狗日的给打跑的。”
幸存的士兵们都呆呆地,看着那架风车。
看着它在那片灰色的黎明中,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他们那双早已麻木的眼睛里,渐渐地重新有了一丝光。
可就在这时。
山下响起了尖锐的军官的哨声。
日军的总攻开始了。
“弟兄们!”
阿贵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扔掉了手中的工兵铲。
从地上捡起了,他连长那把沾满了血的大刀。
然后他对着身后,那些同样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弟兄们,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丢那妈!顶硬上!”
他用他那早已沙哑的粤语,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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