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毕业季，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作为连续三年专业第一的优秀毕业生，我和陈墨，都要上台发表演讲。
我为这份演讲稿，准备了整整两个星期，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修改了无数遍。
我想，这大概是我和他，以“双子星”的名义，最后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了。
即使有了那些诡异的弹幕，我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微弱的，可笑的期待。
演讲那天，我换上了精心挑选的白色连衣裙，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大礼堂。
可是，直到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直到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我都没有看到陈墨的身影。
他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舞台上，面对着台下上千名师生，念完了那份，原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演讲稿。
每念一句，心就凉一分。
台下的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可我的世界，却一片死寂。
后来，陈墨托他的室友给我带话，说他实验室最重要的服务器突然崩溃了，导师下了死命令，他实在走不开。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被弹幕彻底改变。
我信了。
我甚至还傻傻地跑去安慰他，让他不要自责，说我一个人也可以。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今天，我最后一次来教务处帮忙整理毕业生档案。
我坐在电脑前，机械地录入着信息，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弹幕，又一次，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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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没在意。
直到一个关键词，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
【来了来了！小说经典桥段之男主为救女主，完美错过女配人生重要时刻！】
我的手，猛地停在了键盘上。
【前方高能预警！300公里跨城特快，英雄救美虽迟但到！】
【呜呜呜，我们小雨也太惨了吧，被那个黑心的中介房东锁在出租屋里，手机也摔坏了。】
【男主接到求救电话二话不说就开车过去了！一脚踹开门的样子简直帅爆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鼠标不受控制地滑动着，翻阅着那些我曾经错过的“剧情”。
更多的弹幕，像被解开了封印的恶鬼，疯狂地涌向我。
【男主真的好温柔啊（当然，只对我们女主）。】
【那个女配活该被放鸽子，谁让她那么碍眼，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毕业演讲算个屁啊，哪有我们小雨妹妹的人身安全重要？】
教务处的王老师推门进来，看到我，皱了皱眉。
“清雅，你怎么还在这儿发呆呢？档案都整理好了吗？下午就要封存了。”
我猛地回过神，手一抖，碰倒了桌上刚打开的墨水瓶。
黑色的墨水，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
迅速在那些洁白的，承载着无数人未来的档案纸上，洇开了一大片丑陋不堪的，疤痕。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那团浓稠的黑色，彻底淹没了。
弹幕，还在不知死活地，进行着一场盛大的狂欢。
【男主真的好man啊！为了保护小雨，直接跟那个流氓房东动手了！】
【这才是真爱好吗！什么狗屁毕业演讲，都给我靠边站！】
【至于那个女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经验包罢了，早点下线，别来沾边。】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清雅！你干什么吃的！”
王老师的尖叫声，将我从地狱拉回现实。
她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档案，气得浑身发抖。
“这……这可是今年的优秀毕业生档案！明天就要上报的！你……你让我怎么跟领导交代！”
7
我低着头，看着那团墨迹，像一滴黑色的，巨大的眼泪。
【女配哭什么哭？你本来就是个工具人，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闯了祸就知道哭，真没用。】
【赶紧下线吧，严重影响我们看男女主谈恋爱的心情。】
我当着王老师震惊的目光，拿起那份被墨水污染得最严重的档案，是我自己的那一份。
然后，我走到碎纸机前。
没有丝毫犹豫，我按下了启动键。
你们不是想让我下线吗？
那我就，换个你们谁也想不到的剧本。
弹幕又开始作妖了。
在我被王老师罚写一万字检讨，并且要亲手将所有被污染的档案重新誊抄一遍的时候。
【你们说，心灵手巧的小雨妹妹，会不会给男主织毛衣啊？】
【会织毛衣的女孩子真的好加分！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类型的！】
【不像某个只会读书考试的女配，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男人争第一，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酸痛的手腕。
手背上，还沾着几点没洗干净的墨迹。
因为长期握笔和翻阅各种艰涩的学术资料，我的指腹上，早已磨出了一层薄薄的硬茧。
为了跟陈墨竞争那个全院唯一的公派留学名额，我泡在图书馆里好几个月。
每天睡眠不足五个小时。
指甲忘了剪，护手霜也忘了涂。
确实，一点都不精致，一点都不“有女人味”。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坚韧和上进，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跟男人争第一”的笑话。
原来，一个女生的价值，不是由她的思想和成就来定义，而是由她会不会织毛衣来决定的。
我忽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发自骨髓的，对这个荒诞世界的厌倦。
我关掉台灯，走出又闷又热的档案室。
迎面，就撞上了抱着一摞书的林小雨。
她今天穿着一条很仙的碎花长裙，长发飘飘，看到我，像是受惊的小兔子，怯生生地低下头。
“清雅学姐。”
我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小声说：“学姐，我……我听说你被老师罚了……你没事吧？陈墨学长也很担心你。”
她提起陈墨，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我冷笑一声。
“他担心我？他怎么不自己来问？”
林小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学姐，你别误会，学长他……他是怕你还在生气，不敢来打扰你，所以才托我来看看……”
她说着，还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杯。
“这是学长让我给你送来的红糖姜茶，他说女孩子喝这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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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配的气场也太强了吧，咄咄逼人，一看就不好惹。】
【还是我们小雨好，柔柔弱弱的，像一朵小白花，太让人有保护欲了。】
我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越过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她。
“告诉陈墨，他的东西，我嫌脏。”
我的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份保研申请表。
申请的专业，研究的方向，甚至未来的博士生导师，都和陈墨填的一模一样。
这是陈墨托他的室友，硬塞给我的。
还附上了一张便签，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
“清雅，别闹了，我们说好要一起站在学术界的顶峰。”
可笑。
这是“原剧情”里，我这个炮主配的最终归宿。
用我优异的成绩，陪着他，给他当学术上的垫脚石。
然后在他和林小雨功成名就、修成正果之后，再以一个“性格不合”的理由，被他体面地甩掉。
弹幕还在孜孜不倦地，扮演着上帝的角色。
【女配快点签字啊，别再作了，签完字就可以光荣滚蛋了。】
【别再耽误我们男女主发糖了行不行？我们读者的时间很宝贵的！】
我拿起那支，陈墨送我的，价值不菲的钢笔。
笔尖，悬在了签名栏的上方。
陈墨。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用粉笔告白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闪过他给我递热可可时，那温柔专注的眼神。
闪过他站在演讲台上，光芒万丈的模样。
然后，这些曾经让我心动不已的画面，又被那些恶毒、冰冷的弹幕，冲刷得一干二净。
什么双子星。
什么天作之合。
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我猛地抬起手。
“撕拉——”
那张承载着我所谓“炮灰命运”的申请表，被我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
不够。
我把它撕成四半，八半……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它撕成了一堆无法复原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9
弹幕，有那么一整秒的，诡异的静止。
然后，像是被投入了核弹的反应堆，彻底炸了。
【卧槽？！】
【我眼睛没花吧？女配把保研申请表给撕了？？？】
【她疯了？？？她知不知道这份申请表有多难拿到？！】
【剧情不是这么走的啊！作者你给我出来！你是不是把人设写崩了？！】
我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白色的纸屑，像看着一场盛大的葬礼。
然后，我把它们，连同那支昂贵的钢笔，一起，全都扫进了垃圾桶。
从今天起，我的人生，我说了算。
陈墨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跟我们学院最权威的文学史导师，讨论一个新的课题方向。
一个和他的精密仪器、冰冷数据，和我们曾经共同规划的未来，都截然相反，毫无关系的方向。
他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导师的办公室，脸色铁青。
“清雅，你给我出来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命令的意味。
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资料，跟一脸错愕的导师说了声抱歉，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他一把将我拽到走廊的尽头，力道大得捏疼了我的手腕。
他压抑着怒火，质问道：“你为什么撕了申请表？”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一起去读李教授的博士吗？”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让你也能拿到这个名额，费了多大的劲！”
我平静地看着他，甩开他的手。
“陈墨，在我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说实话。”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什么问题？”
“那次支教，你力排众议，坚持安排林小雨去负责图书角，真的是为了那点勤工俭学的补贴那么简单吗？”
他的眼神，明显地闪躲了一下。
“不然呢？她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在帮她。”
“那我的毕业演讲呢？”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缺席我人生中只有一次的毕业演讲，真的是因为你导师那个所谓的‘紧急项目’吗？”
他沉默了。
【快啊男主！快点解释啊！用你那个聪明的理科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最优解！】
【对！就说你是为了降低风险，快点把她糊弄过去啊！】
他终于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理性和冷酷。
“清雅，我希望你能更理性一点，不要被情绪左右。”
“支教那件事，综合评估下来，林小雨确实是比其他人更需要那份补贴。”
“至于毕业演讲那天，她一个人被锁在陌生的环境，情绪很不稳定，情况非常紧急。”
“从概率学上来说，我去帮她，是当时所有选择中，风险最低，而潜在收益最大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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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要飙出来了。
【女配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理智了？她不应该是歇斯底里地哭着质问男主‘你到底爱不爱我’吗？】
【这剧情完全不对啊！作者快让她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
我看着陈墨，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他：
“所以，在你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被量化成数据和模型，对吗？”
“我……”
“那请你告诉我，陈墨。”我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
“在你那个精密无比的运算模型里，我和林小雨，我们两个人的权重，谁更高一点？”
他被我这个问题，问得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清雅，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陈墨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似乎对我此刻的冷静和尖锐，感到非常的不悦和不适应。
“我们是有着共同理想和追求的人，我们是站在同一个高度的灵魂伴侣。”
“你不应该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跟我计较，这会拉低你的格局。”
我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陈墨，你所谓的共同理想，是不是就是让我心甘情愿地给你当垫脚石。”
“然后站在旁边，为你和林小雨的伟大爱情鼓掌喝彩？”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小雨她很可怜，她就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我只是想帮她一把。”
“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我这个跟你并肩作战了三年的所谓‘战友’，变成你们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里，那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我没有！”他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真的没有吗？”
我步步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那你缺席我的毕业演讲，跨越三百公里去给林小雨踹门的时候。”
“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那个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你的我，也可怜？”
他彻底被我问住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卧槽……女配好A！这一段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怼得太爽了！】
【可是……她这样咄咄逼人，不就是破坏男女主感情的那个坏女人吗？】
【楼上的你眼瞎吗！明明是男主自己拎不清，脚踩两条船还好意思说别人格局低？】
我看着陈墨脸上那副错愕又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表情，心里最后一点留恋，也烟消云散了。
“陈墨，我不想再参与你们那感天动地的三人行了，太挤了，我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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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身后，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清雅！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我最后悔的，就是在那年迎新大会上，多看了你一眼。
没过几天，陈墨又一次找到了我。
在我刚刚上完文学史研讨课的教学楼下。
他像是等了很久，看见我，立刻掐了手里的烟，大步走了过来。
他把一份新的保研申请表，再一次，递到了我的面前。
“清雅，我已经跟导师重新沟通过了，之前的事就当是个误会。”
“我们现在重新填一份，还来得及。”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大度。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绕过他，就准备离开。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清雅。”
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着牙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你明明那么优秀，为什么要放弃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去学那种虚无缥缈的文科？”
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陈墨，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这个地球，就是绕着你转的？”
他愣住了。
“我这是在帮你！是在把你拉回正轨！”
“帮我？”
我笑了，笑得无比讽刺：“是帮我继续给你当陪衬。”
“还是帮我早点认清自己炮灰的现实，好心甘情愿地给你和你的林小雨，腾出位置？”
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精彩得像个调色盘。
“林小雨她……她只是一个需要人保护和浇灌的弱者。”
“她就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野草，我帮她，是出于一个强者的道义和责任！”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悲天悯人。
仿佛他是什么普度众生、拯救世界的，神。
我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午后的阳光，从我身后的教学楼玻璃幕墙上反射过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直。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又无比陌生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陈墨，你给我听好了。”
“你既然，那么愿意把你那廉价的雨伞，倾向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株柔弱的野草。”
“那我清雅，就做那棵，就算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也永远不会向任何人低下我高贵头颅的乔木。”
12
我的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下，却像一声平地惊雷。
周围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震惊地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
陈墨的脸，在那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而我眼前的弹幕，在那一刻，迎来了史无前例的，井喷式的，海啸般的爆发。
【卧槽！！！！！！！！】
【这是什么神仙台词！我人没了！这是我能免费听到的吗！】
【对不起，我之前眼瞎了！我郑重宣布，我站女配！】
【这什么狗屁男主，连给我的乔木女王提鞋都不配！】
我拿起我的书，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然后，我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阳光里。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和弹幕里，山呼海啸般的，为我一个人的狂欢。
我最终还是保研了。
选择了汉语言文学，师从我们学校最受人尊敬的文学史泰斗，张教授。
一个和陈墨的精密仪器、冰冷数据，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浪漫与温度的世界。
我搬出了原来的宿舍，用自己拿奖学金的钱，在校外租了一个朝南的，带阳台的小公寓。
没有了陈墨，没有了林小雨，没有了那些糟心的人和事，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净和开阔。
我开始重新拿起笔，写东西。
把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那些荒诞的，痛苦的，可笑的经历，写成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清雅”的女孩。
她生活在一个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被设定好的世界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万众瞩目的女主角。
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一个，连名字都只配出现在配角栏里的，微不足道的，炮灰。
弹幕的风向，已经彻底，完全地，倒向了我。
【姐姐独美好吗！给老娘狠狠地搞事业！】
【清雅女王的逆袭文正式开启！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矿泉水，顺便集资给前男主买个墓地！】
【求求作者大大了，给我们的乔木女王单独开一条个人线吧！她值得！】
我看着那些可爱的弹幕，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随手关掉了它们。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崭新的，空白的文档。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修长干净的手指，放在了键盘上。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我敲击键盘的指尖上。
温暖，而充满了无限的力量。
一行黑色的宋体字，出现在了屏幕上。
“我的名字，叫清雅。”
文档的光标，在那个小小的句号后面，安静而执着地，一闪，一闪，像一颗正在呼吸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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