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后浪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里,永宁侯夫人一张脸铁青,胸口不住起伏。
安平伯夫人挨了过来,伸手便去扶她,脸上带着笑,嘴里的话却让永宁侯夫人脸色更难看。
“哎哟,侯夫人快进去吧,为这两个奴才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她一面说,一面推着永宁侯夫人往前走,“这起子下人就是欠管教,主子心善,她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好好发卖了才是正经,省得留在府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这番话指桑骂槐,听得永宁侯夫人喉头一哽,偏又发作不得,只能被她半推半就地领着,往那院门里去。
苏见欢跟在后头,这才看清这院子的全貌。
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角落里堆着去岁的枯枝,廊下的漆皮斑驳脱落,哪里像是侯府大少奶奶的居所,倒像哪家败落户的荒宅。
刚走到正房门口,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着说不出的苦味便扑面而来。
众人脚步齐齐一顿。
一个磕头请求请大夫的小丫鬟,白着脸连滚带爬地先进了屋,“大少奶奶,夫人同意给您请大夫了。”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喜悦,似乎很为大少奶奶高兴。
只是这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了这片死寂。
“大少奶奶——!”
众人皆是一惊。
永宁侯夫人脸上血色褪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和遮挡,提着裙摆就冲了进去。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夫人们拥堵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苏见欢被人流推着上前,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见了里间的拔步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盖着的锦被都显得空荡荡的。
她双目紧闭,面色灰败,一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
永宁侯府的大少奶奶,死了。
就死在被永宁侯府强塞给她的孩子的洗三吉日。
屋里瞬间炸开了锅,倒抽冷气声,夫人们的惊呼声,丫鬟的哭声混作一团。
苏见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冷。
恍惚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生疼。
她一凛,回过头,正对上镇国公夫人煞白的一张脸。
永宁侯府的这场洗三宴,最终不欢而散。
宾客们像躲避瘟疫一般,匆匆告辞离去。
永宁侯夫人强撑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僵硬地站在门前送客,安平伯夫人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是她此刻最不想看见,却又不得不应付的。
原本在前面待客的永宁侯根本连面都没出,躲了起来。
苏见欢并没有回府,直到马车在一家清净的茶楼前停下,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同时下车的镇国公夫人。
进了雅间,伙计奉上香茶退下,镇国公夫人端起茶盏,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她猛地将茶盏搁下,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
“这……这叫什么事儿!”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恍惚,“好端端的一个人,正当年轻,怎么就……就这么没了?”
苏见欢低着头,眼前晃过的,还是那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
她轻声说:“她太瘦了,盖着被子都看不出起伏。也不知病了多久,竟熬成了那般模样。”
一想到这,苏见欢心里便涌上一阵酸楚。
“我记得大少奶奶是青州曲家的女儿,嫁来京城,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死在这么特殊的日子……”
苏见欢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注定,但是她觉得这日子可真是妙不可言。
就像是永宁侯府的大少奶奶最后的呐喊,用自己的死亡,给那个强塞给她的孩子一生蒙上阴影。
日后,只要提起那个孩子,众人就会想到,因为他的存在,逼死了主母。
只是可惜了……
她记得曲氏也是个文静秀丽的女子,如今年纪轻轻就没了,她远在青州的父母若是知晓了,该有多伤心。
镇国公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那股惊惧与骇然一并吐出。
她定了定神,看向苏见欢:“你瞧着吧,这事儿,完不了。”
镇国公夫人一语成谶。
不过两日,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永宁侯府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青州曲家,来人了。
他们没有去永宁侯府哭闹,也没有四处托人情递帖子。
他们做了一件最刚烈、也最决绝的事。
他们去敲了登闻鼓。
按大夏律例,鸣登闻鼓者,必有奇冤。
但鼓不是谁都能敲的。
鼓前设有一排“铁钉床”,欲鸣鼓,必先赤身滚过铁钉,以示决心,非死不退。
那一日,午门外人山人海。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脱去身上的儒衫,露出雪白的里衣。
他便是永宁侯府大少奶奶的亲生父亲,青州曲家的曲贺。
青州曲家,乃是传世的清流世家,族中子弟多为文臣,以风骨闻名天下。
曲贺此人,更是当世大儒,一生清正,桃李满门。
这样一个爱惜羽翼胜过性命的读书人,此刻却要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行此酷烈之举。
可见其心中之冤,已滔天。
他面朝宫门,跪下,重重三叩首。
而后,在众人倒抽的冷气声中,他沉默地,毅然地,朝着那片闪着寒光的铁钉躺了下去。
血肉撕裂的声音,沉闷而又刺耳。
那声音穿透了午门外鼎沸的人声,让现场都安静下来。
曲贺在翻滚。
他每动一下,身下的铁钉便更深地嵌入皮肉。鲜血瞬间浸透了他雪白的里衣,又从缝隙中汩汩流出,在那片森寒的铁器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诡异而惨烈的红梅。
人群死寂。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此刻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天……天哪……”一个妇人捂住了嘴,不忍再看。
“真的是曲大儒……他……他来真的!”
京中多的是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听闻有此等热闹,本是抱着几分看戏的心态前来。
他们之中,不乏曲贺的学生,或是受过他恩惠的后辈。
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曲家走投无路之下,行的一步险棋,意在逼迫,而非赴死。
可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位名满天下,一向以清正风骨示人的大儒,在铁钉上碾过,鲜血淋漓,去了半条命时,所有人的侥幸与揣测,都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剩下的,唯有惊骇与感同身受的屈辱。
“老师!”一个年轻的学子发出一声悲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这一跪,仿佛一个信号。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玉骨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将一个传世大儒,逼到这步田地!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猛地撩起官袍,也跟着跪了下去,声震于野。
“请圣上明察!还曲家一个公道!”
“请圣上明察!”
“请圣上为天下读书人做主!”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而后便如潮水般,成片成片地跪了下去。
那些穿着各色儒衫平日里最重体面的读书人,此刻却毫无半分犹豫。
他们摘下头上的方巾,朝着巍峨的宫门,重重叩首。
午门之外,人山人海,却再无一丝嘈杂。
只有那一声声压抑的叩首,和一句句泣血的请愿,汇成一股无声的巨浪,拍打着朱红色的宫门。
(https://www.24kkxs.cc/book/4243/4243280/22749972.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