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蛛丝马迹
宰相府门前,连石狮子都仿佛比别处更威严三分。空气是凝滞的,混合着焚烧纸钱的灰烬味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随行的吴谦两条腿肚子直打转。
顾长风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宰相府”的烫金牌匾。朱漆大门紧闭,像一张吞人的巨口。他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神色平静,仿佛不是来闯龙潭虎穴,而是来友人家中赴一场茶会。
裴宣在前,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没有通报,门房早已得了消息,战战兢兢地将大门拉开一条缝。
一行人穿过前院,绕过影壁,气氛愈发肃杀。府中下人来往,皆是垂首敛目,脚步轻得像猫,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整个相府,被一层厚重的悲恸与愤怒包裹着。
正厅之内,一个身穿暗色锦袍,头发已然花白大半的男人端坐主位。他面容清瘦,双眼深陷,眼神却如寒潭,不见半点波澜。尽管未着官服,那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气势,却比朝堂之上更甚。
此人,便是当朝宰相,李纲。
“裴大人,不在大理寺拟定罪状,却带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跑到我这亡子府上,是何道理?”李纲的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砂石在摩擦。他的目光越过裴宣,如利剑般钉在顾长风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审视死物的冰冷。
“李相节哀。”裴宣拱手,不卑不亢,“此案尚有疑点,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这位顾长风,是本官请来的顾问,于案情或有助益。”
“顾问?”李纲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一个白衣竖子,也配谈国之大案?裴宣,你是觉得本相老了,还是觉得本相死了儿子,连脑子也糊涂了?”
他猛地一拍扶手,整个正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三分。
“人证物证俱全!凶手就是穆云汐那个贱人!你要查,查什么?查她是如何丧心病狂,还是查她穆家如何一手遮天?”
吴谦“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的侄子这是把天都给捅了个窟窿。
顾长风却像是没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意。他上前一步,与裴宣并肩而立,迎着李纲的目光,平静开口。
“相爷,小子不才,只是觉得令郎死得蹊…有些蹊跷。”
“哦?”李纲的眼神微微一眯,透出危险的光芒。
“小子想问,”顾长风不理会周遭几乎凝固的空气,自顾自说道,“令郎的书房,多久打扫一次?”
这个问题,问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宣眉头一挑,看向顾长风,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李纲身侧的管家忍不住呵斥道:“放肆!公子书房何等重地,自然是每日清扫,一尘不染!”
“每日何时清扫?”顾长风追问。
“自是清晨卯时。”管家答道,脸上带着被人质疑的怒意。
“那便奇怪了。”顾长风的声音清朗,在死寂的正厅里格外清晰,“案发于子时,距卯时清扫已过了九个时辰。书房门窗紧闭,九个时辰,房中桌案、书架,都该落上一层极薄的浮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可卷宗上,仵作和勘验现场的官差都写着‘房内洁净,无甚灰尘’。”
“这说明,在案发前不久,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过那间书房。”
顾长风看着李纲,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敢问相爷,令郎一向锦衣玉食,可有深夜亲自打扫书房的习惯?”
李纲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点破了某个关键处的惊疑。
打扫现场。
这是为了抹去什么痕迹?
一个弱女子,激情杀人,盛怒之下,哪有心思去打扫房间?
“带他们去书房。”李纲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书房位于相府后院,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四周种满了翠竹,清幽雅致。此刻,楼外拉着警戒线,几名大理寺的官差守在那里,神情肃穆。
裴宣亲自撕开封条,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混合着血腥、墨香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即便案发已过三日,那股血腥味依然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阴冷刺鼻。
吴谦跟在最后,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江倒海,连忙捂住嘴,脸色煞白。
顾长风却像个没事人,径直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就是最高精度的扫描仪。
书房不大,陈设却极为考究。黄花梨木的书架,紫檀木的大案,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但透过青砖的缝隙,依旧能看到暗红色的渗透痕迹。
一切,都和他用“过目不忘”在脑中构建的场景,分毫不差。
“张狱丞,”顾长风忽然开口,叫起身旁一直低着头、企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张茂,“卷宗里说,窗户是从内侧用插销锁住的,对吗?”
“是……是的。”张茂结结巴巴地回答。
顾长风走到窗边,那是一扇雕花木窗。他没有触碰,只是凑近了,仔细观察着那个黄铜所制的窗户插销。
然后,他看到了。
在插销孔的边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白色粉末。不,不完全是粉末,更像是一种纤维。
他的目光又落向窗台,卷宗里提到的那道半寸长的崭新划痕,清晰可见。
“裴大人,”顾长风头也不回,“可否借您的佩刀一用?”
裴宣没有犹豫,解下腰间佩刀递了过去。
顾长风接过刀,却不用刀刃,而是用刀鞘的末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那道划痕上来回刮蹭了几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知道这个穷书生又在搞什么名堂。
顾长风将刀鞘举到眼前,对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眯起了眼睛。
刀鞘末端,沾上了一些和插销孔里一模一样的白色纤维。
“有意思。”顾长风笑了。
这笑容,看得吴谦心惊肉跳,看得张茂冷汗直流,却看得裴宣眼神越发明亮。
“长风,你发现了什么?”裴宣沉声问道。
“我发现了一个很勤劳的凶手。”顾长风将佩刀还给裴宣,指了指窗户,“他不仅在杀人后打扫了房间,还顺便……给窗户插销上了点油。”
“上油?”裴宣不解。
“这窗户有些年头了,插销干涩,开关时必然会发出声响。”顾长风解释道,“为了从外面用某种工具拨动插销,还不发出任何声音,最好的办法,就是润滑。”
他走到书桌前,那里摆着一个空了的茶杯。
“相府的待客茶是‘雨前龙井’,但令郎自己喝的,却是产自极北之地的‘雪山白毫’。”顾长风看着李纲,“此茶冲泡后,茶汤清亮,但若滴入油,哪怕只是一滴寻常的灯油,茶汤表面都会瞬间出现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花。”
“而润滑窗销最好的东西,不是灯油,也不是猪油,而是……”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一角,那方用来研墨的砚台上。
“墨。”
确切地说,是松烟墨。松烟墨里含有天然的油脂,是绝佳的润滑剂,且干了之后,无色无味,极难察觉。
“凶手用毛笔蘸了些许湿墨,润滑了插销。为了不留下证据,他将毛笔清洗干净,甚至可能换掉了整块墨锭。”
“但是,”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松烟墨的油脂,在润滑黄铜时,会发生一种极其细微的反应,析出一种白色的皂化物。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些白色粉末。”
“他还忘了,在用工具从外部制造密室时,不小心在窗台上留下了一道划痕。而这道划痕里,也留下了同样的皂化物。”
顾长风环视一周,声音不大,却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这间书房,不是被人从内部反锁的。”
“而是被人从外部,精心伪造成了密室!”
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李纲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身边的管家连忙扶住他。他死死盯着顾长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震惊、愤怒、痛苦、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你……继续说。”
“好。”顾长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把被当作证物,放在托盘里的金丝楠木匕首上。
“现在,让我们聊聊这把‘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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