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每一次颠簸,都像踩在吴谦的心尖上。
他蜷缩在车厢的角落,双手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从离开宰相府的大门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嘴里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字:“完了……全完了……”
顾长风坐在他对面,神态自若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马车里备的茶水自然比不上相府的“雨前龙井”,粗糙的茶叶泡在水里,泛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可他喝得很平静,仿佛品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叔父。”顾长风开口。
吴谦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满是惊恐地看着他。“你……你别叫我!我没你这个侄子!我吴家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这么个搅动风云的妖孽!”
他想骂人,却发现连骂人的词都想不出来。妖孽,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从前,我们是夹在石头缝里的蚂蚁,左右都是死。”顾长风将茶杯放下,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清晰可闻,“现在,我们只是从石头缝里爬了出来,站在了棋盘上。虽然更容易被人看见,但也……有了动的资格。”
“动?动个屁!”吴谦终于忍不住,压抑许久的恐慌化为一句粗口,“那是宰相的棋盘!是东宫的棋盘!我们算什么东西?就是个给车马炮垫脚的卒子!一步走错,就被人碾成肉泥了!”
他说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全无半点大理寺主簿的体面。“张茂……张茂他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个狱丞啊!你说抓就抓了,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开棺……开棺验尸啊!你让相爷亲手开了自己儿子的棺材!长风,你……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顾长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是铁打的吗?或许吧。前世,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面对冰冷的尸体,用最理性的刀,剖开死亡的表象,寻找真相的内核。情感,是法医的第一天条大忌。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涕泗横流,几乎要崩溃的亲人,他心中那片用理性筑起的高墙,似乎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从怀中,将那块漆黑的铁牌,拿了出来,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案几上。
“咚。”
一声轻响,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吴谦的心上。
他停止了哭泣,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块牌子,像是见了什么索命的厉鬼。“这……这是……?”
“相爷给的。”顾长风言简意赅。
吴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哀鸣,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块铁牌,动作快得不像个年近半百的文官。
“扔了!快扔了它!”他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双手哆嗦着,就想从车窗把这块催命符扔出去。
顾长风没有阻止他。
吴谦的手已经伸到了窗外,可那块铁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怎么也松不开手。
扔了?
扔了这块牌子,然后呢?
假装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张茂的罪名,是顾长风安的。开棺验尸,是顾长风提的。将矛头引向东宫,也是顾长风做的。
宰相李纲,会放过这个让他亲手掘开儿子坟墓,又给了他复仇方向的年轻人吗?
不会。
他们吴家,早就没有退路了。
扔掉这块牌子,不是扔掉危险,而是扔掉了唯一的……生机。
“呜……”吴谦的手臂颓然垂下,那块冰冷的铁牌掉回案几上,发出的声响,比刚才更沉重。他瘫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他怕的,已经不是死了。而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入一个无底漩涡,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顾长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叔父,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敢随便欺负我们了。”
“至少,”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明着不敢了。”
吴谦:“……”
他想哭,又有点想笑。这算什么安慰?
马车终于在熟悉的巷口停下。
天色已晚,巷子里飘着各家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孩童的打闹声,充满了世俗而安稳的烟火气。
吴谦下了马车,双腿还是软的,几乎是顾长风半扶半架着,才走到了家门口。
那扇熟悉的木门,此刻在他眼中,竟有了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我先进去,你……你等会儿。”吴谦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在进门前,整理好自己那张快要垮掉的脸。
可不等他推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吴谦的妻子,刘氏,正插着腰站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还知道回来啊?老吴,我跟你说,你再这么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日子就别过了!还有长风,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跟着你叔父瞎混,赶紧找个正经事做!”
她一边数落,一边侧身让两人进门。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脸。
“我的老天爷!”刘氏的数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白得跟吊死鬼一样!是不是……是不是又被那个张王八蛋给欺负了?”
吴谦的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的妻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神色平静的顾长风,巨大的信息差和情绪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能说什么?
说那个张王八蛋,已经被你侄子一句话给送进天牢了?
说我们刚从宰相府出来,还亲手把你相爷儿子的棺材给撬了?
说你侄子现在手握相爷的私人令牌,准备跟当朝太子掰掰手腕?
他要是敢说一个字,他老婆能当场用擀面杖把他打死,罪名是疯了。
“没……没事。”吴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踉踉跄跄地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就再也不动了,眼神空洞,状如痴呆。
刘氏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还想再问,顾长风却一步上前,微笑着挡在了她和吴谦中间。
“叔母,今日寺里公务繁忙,叔父累着了。让他歇歇就好。”顾长风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饭菜还热着吗?我跟叔父都饿了。”
“哦……哦,热着呢,我再去给你们热热!”刘氏被他这么一打岔,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嘟囔着转身进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下叔侄二人和一地清冷的月光。
顾长风看着自己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叔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一个安分守己了几十年的小吏来说,冲击太大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是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厢房,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便再无他物。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有些是这个世界的经史子集,更多的,则是一些他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前世的解剖学、逻辑学、犯罪心理学笔记。
这些用简体字和化学分子式写成的“天书”,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他走到桌前,将那块漆黑的铁牌,轻轻放在了那堆“天书”之上。
冰冷的铁器,压在写满现代知识的纸张上,构成了一副荒诞而又和谐的画面。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夜深了。
顾长风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那块铁牌。
它不像金,不像玉,在月光下没有丝毫反光,仿佛能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进去。那深刻的“李”字,像一道凝固的伤疤,透着血与火的气息。
顾长风心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
而是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他知道,从握住这块牌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旁观者了。
他亲手转动了命运的轮盘,将自己摆在了最危险,也最核心的位置。
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九霄云台,犹未可知。
但他知道,自己平静的日子,到此结束了。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铁牌上那冰冷的纹路。
这盘棋,该怎么下呢?
他的目光,落向了桌上那份他默写出的《尸体现象图谱》。
“东宫……”
顾长风的嘴角,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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