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新的棋子(上)
雪停了。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稀薄的晨光穿透残余的云层,给湿漉漉的京城镀上一层铅灰色的冷光。
呼兰·阿都还坐在那个破败的茶棚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石像。
江风依旧刺骨,吹不干他湿透的狐裘,却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热,只剩下冰冷的、赤裸的现实。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那个叫顾长风的南人,像一个最高明的剥皮匠,一层层剥掉了他的骄傲,他的伪装,他的智慧,最后连他的野心,都变成了对方手中,一枚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缓缓摊开手,掌心躺着几枚被他攥得温热的铜板。
是顾长风留下的茶钱。
这几枚卑微的铜板,像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是羞辱。
也是提醒。
提醒他,他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付不起账,只能靠别人的施舍。
呼兰·阿都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收拢,把那几枚铜板死死攥进掌心,坚硬的边缘硌得他掌骨生疼。
他没有再吐血。
因为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已在这一夜的冷雨中,沉淀、凝固,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
是恨。
也是……欲望。
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欲望。
他从怀中,再次取出了那个紫檀木盒。这一次,他打开盒子的动作,不再有丝毫的激动与狂热,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抽出那张浸染着他血迹的兽皮地图,在油腻的桌面上,重新展开。
圣山,宝藏……
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字眼,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可笑。
他的目光,不再看那座虚无缥缈的雪山,而是开始仔细审视地图上那些,他之前忽略掉的细节。
那些看似寻常的山川河流走向,那些不起眼的标记。
顾长风说,画师在上面,添了点“别的东西”。
是什么?
呼兰·阿都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他将脑海中,关于草原北境的所有地形、部落分布、商路走向,都调动了起来,与这张图,进行着疯狂的比对。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脸上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找到了。
在地图东北角,一片标注为“黑狼谷”的崎岖山脉中,有一条不起眼的,用极淡的墨色画出的细线。这条线,连接着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标记。
一个标记,像一弯新月。
一个标记,像一簇篝火。
一个标记,像一支折断的箭矢。
新月,是拔都麾下,最神秘的“月神卫”的徽记!
篝火,是沙狼部落的图腾!
断箭,是二十年前被父汗亲手剿灭的,“黑箭部”的象征!
而那条细线,串联起的,根本不是什么藏宝路线。
那是……一条走私矿石的密道!
黑狼谷深处,有一座被废弃的金矿。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王庭的老人才知道。
而顾长风,不仅知道。
他还知道,拔都,那个蠢货,竟然在背地里,偷偷勾结了沙狼部落,收编了黑箭部的余孽,在重新开采那座金矿!
豢养私兵,私开金矿!
这在金帐王庭,是等同于谋逆的死罪!
这,才是这张地图上,真正的“宝藏”!
一份,足以将他那位好大哥,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惊天宝藏!
呼-兰·阿都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顾长风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一个,能让这张假地图,变成真地图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真正翻盘的地方。”
这个南人,他给自己的,不是一根救命的绳子。
他给自己的,是一把刀!
一把,可以捅穿整个金帐王庭,让草原血流成河的,绝世凶刀!
他要让自己,拿着这份“投名状”,去团结那些对父汗不满的部落,去召集那些被拔都欺压的部族,去联络那些古兰遗民……
他要让自己,成为草原上,那颗最大的,引爆内乱的炸药!
何其疯狂!何其歹毒!
呼兰·阿都缓缓地,将那张地图,重新卷了起来,放回了木盒。
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屈辱。
只剩下一种,被火焰灼烧过后,留下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站起身,将那件湿透的狐裘,随意地搭在肩上,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走回了那座,吞噬了他所有骄傲的,京城。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
从今天起,他是一枚新的棋子。
一枚,心甘情愿,跳进另一个更宏大棋盘的,最危险的棋子。
……
大理寺。
后堂,一间暖阁内。
裴宣端坐案前,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浑然未觉。他双目微闭,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看似平静,但那一下快过一下的频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等了一夜。
当门被推开,顾长风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时,裴宣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顾长风身上扫过,见他安然无恙,紧绷的下颌才微微一松。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沉稳,“事情……可还顺利?”
“裴卿久等了。”顾长风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坐下,将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驱散了些许疲惫。“昨夜风大,茶棚里的茶也劣质,喝完有些烧心。”
裴宣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只是盯着他,等待着真正的答案。
“成了。”顾长风放下茶杯,言简意赅。
“什么成了?”
“呼兰·阿都,已经带着那张‘地图’,准备动身返回草原了。”
裴宣的瞳孔骤然一缩。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当真……把那枚足以引爆草原的火种,交到了他的手上?”
“不只是交给他。”顾长风淡淡地说道,“我还帮他,在那火种上,又浇了一勺油。”
他将自己是如何在地图上,埋下关于拔都私开金矿的“彩蛋”,又是如何约见呼兰·阿都,将他逼上绝路,最后又给了他一条所谓“生路”的计划,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裴宣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神却越来越凝重。当顾长风说完,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负后,看着外面清冷的晨光,久久不语。
“顾长风。”裴宣转过身,声音低沉而郑重,“你这是在养虎为患。不,比那更甚,你是在养蛊。”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刻的忧虑。
“你将那份足以颠覆金帐王庭的‘宝藏’交到呼兰·阿都手上,固然可以让他去撕咬自己的兄弟,但那也等于给了他一把,可以号令草原异己的令旗。”
“一旦他真的借此成了气候,整合了那些心怀不轨的部落,掉过头来……我们大乾,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比巴图可汗更可怕,更狡诈,也更饥饿的敌人。你这一步棋,太过凶险。”
裴宣是真的忧心。在他看来,顾长风此举,固然精妙,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这不是在刀尖上跳舞,这是在悬崖边,亲手喂养一头未来的恶狼。
“裴卿,你觉得,一头吃饱了的狼,和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哪一个,对我们大乾的威胁更大?”顾长风不答反问。
“这……”裴宣被问住了。
“现在的草原,就像一头吃饱了的狼。巴图可汗虽然老了,但他余威尚在,还能压得住下面的那些部族。所以,他们还能一致对外,对我们虎视眈眈。”
顾长风看着裴宣,眼中闪烁着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深邃。
“可如果,我往这群狼里,扔下一块,足以让他们所有狼,都发疯的肉呢?”
“他们会为了争夺这块肉,互相撕咬,互相残杀。他们会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内斗上。到那时,他们还有力气,来咬我们吗?”
“我们,不仅不用再担心被狼咬。甚至,还能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下山去,捡几张上好的狼皮,回来过冬。”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听得裴宣,后背阵阵发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几十年的官,都白当了。
自己想的,是如何守住羊圈,防止狼来。
而顾长风想的,是如何让狼群,自己咬死自己。
这,就是格局的差距。
“可……此事牵连国运,终究太过凶险。”裴宣叹了口气,心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我会去亲自禀报。”顾长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我,不过是那个,负责执行的棋子罢了。”
裴宣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顾长风向外走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
他忽然觉得,顾长风说错了。
他不是棋子。
至少,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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