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试探的触手
裴宣的话,像一块冰,被猛地扔进了吴家小院这锅滚烫的年节热油里。
“滋啦”一声,炸得满屋子的人,都懵了。
刘氏脸上的狂喜凝固了,手里刚摸热乎的金镯子“当啷”一声掉回了盒里。吴谦更是夸张,他正抱着那件崭新的官袍亲热,闻言手一抖,宝贝官袍直接滑到了地上,他却浑然未觉,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娶……娶穆将军的女儿?”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不是趁火打劫吗?穆将军刚刚才……”
他不敢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明白。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镇国将军穆天成如今正被陛下“软禁”在府,形同废人。他的儿子远走他乡,不知所踪。这时候,一个外国使臣,跳出来要求娶他唯一的女儿,这安的是什么心?
“大食国?那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番邦?”刘氏的回神方式总是与众不同,她一拍大腿,凑到裴宣面前,压低了声音,满脸八卦,“裴大人,这大食国的使臣,有钱吗?长得俊不俊?配得上咱们穆将军家那仙女似的小姐吗?”
裴宣被她问得一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龟裂。他显然没准备好,在讨论如此严肃的国事时,要先回答彩礼和相貌的问题。
顾长风弯腰,捡起地上吴谦那件视若性命的官袍,仔细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递到他手里。
“叔父,官袍脏了,不吉利。”
吴谦如梦初醒,一把抢过官袍,紧紧抱在怀里,嘴里还在喃喃:“完了完了,这下京城又要不太平了……”
“裴卿,”顾长风将目光转向裴宣,屋内的喧闹和紧张,似乎都与他无关,“求亲是假,试探是真吧?”
裴宣的目光终于找到了焦点,他赞许地看了顾长风一眼,郑重点头。
“不错。今日在太和殿上,那大食国使臣萨菲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说着最恭敬谦卑的话,提出的,却是最刁钻,最歹毒的请求。”
“他说,他久慕大乾风华,更对穆将军戍守边疆的赫赫战功敬仰不已。听闻将军之女穆云汐小姐,有‘京城第一明珠’之美誉,堪为大乾与大食两国友谊的象征。他愿以王子之礼,迎娶穆小姐为正妻,永结两国秦晋之好。”
裴宣的语气很平静,但顾长风能听出其中潜藏的波澜。
王子之礼,正妻之位。
这条件,听起来优厚到了极点,充满了诚意。
可正是这份“诚意”,才最是杀人不见血。
“他不是在求亲。”顾长风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是在问价。”
“问穆天成在我大乾的朝堂上,如今还值几斤几两。”
“他是在问我们这位陛下,是真要卸磨杀驴,永绝后患。还是,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戏给外人看。”
“而是满京城谁不知穆小姐原来的夫婿刚去世不久,这一巴掌可是很精准的打在相爷脸上。”
一番话,说得吴谦夫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只看到男婚女嫁,顾长风却看到了刀光剑影。
裴宣的表情愈发凝重:“我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这萨菲丁,是在用穆云汐小姐做一枚探路的棋子。若陛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就等同于向天下宣告,穆天成这员大将,已经彻底失势,连女儿都沦为和亲的工具。如此一来,军心必将动摇,而那些原本就对穆将军心怀不满的势力,也会更加肆无忌惮。”
“可若是陛下拒绝呢?”裴宣继续道,“那同样麻烦。一个‘失势’将军的女儿,凭什么拒绝一位异国王子‘充满诚意’的求亲?这不就说明,穆天成在陛下的心里,依旧分量极重,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君臣间的敲打罢了。”
“无论同意还是拒绝,都会让我们陷入被动。对方什么都不用付出,只用一张嘴,就将我大乾君臣,架在了火上。好手段。”顾长风的指节,在桌上轻轻叩击着。
“这萨菲丁,是何许人也?”
“大食国遣乾使团正使,名叫萨菲丁。此人……”裴宣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此人,不好对付。”
“他半年前,就已经到了京城。”
这个时间点,让顾长风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也就是说,从太子谋逆案发,到穆将军被抄家禁足,他全程,都在冷眼旁观?”
“正是。”裴宣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忌惮。“这半年来,他在京城异常活跃,结交名士,遍访古刹,出席各种文会,谈经论道,吟诗作对,活脱脱一个仰慕我大乾文化的博学雅士。鸿胪寺上下,对他赞不绝口。可他却从未表露过任何政治意图,也从未与任何一方势力,有过私下接触。”
“直到今天,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他蛰伏了半年,一出手,就打在了我们的七寸上。”
顾长风笑了。
“一个潜伏了半年,看完了我们内部最精彩的一场大戏,还能忍住不为所动。直到尘埃落定,才慢悠悠地走上台来,捡拾战利品的……聪明人。”
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他这不是试探,裴卿。”
“这是鬣狗闻到了血腥味,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它的第一只爪子。”
顾长风的形容,让裴宣的后背,都有些发凉。
他原本只觉得萨菲丁是个难缠的政客,可从顾长风嘴里说出来,这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在暗中窥伺着大乾这头受伤雄狮的,食腐野兽。
“太子倒台,军神被黜。在我们自己人眼里,这是陛下在清除内部的顽疾,是刮骨疗毒。可在一个虎视眈眈的外人眼里呢?”顾长风放下茶杯,声音轻而清晰,“他看到的,是大乾的储君和军方第一人,在短短数月内,接连倒下。他看到的,是朝堂动荡,是君臣离心,是帝国……可能出现的,一丝裂痕。”
“所以,他来了。”
“他用最温文尔雅的方式,来试探这道裂痕,到底有多深。如果这道裂痕足够深,深到连镇国将军的女儿都可以被随意牺牲,那么下一步,他伸过来的,恐怕就不是爪子,而是獠牙了。”
裴宣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也低估了顾长风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
“那……那陛下是如何应对的?”吴谦在一旁,抖着声音问。
“陛下说,”裴宣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此事体大,容后再议。然后,就宣布退朝了。”
“容后再议?”顾长风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熟悉的甩锅手法,很符合那位陛下的性格。
这哪里是容后再议,这分明是说:顾长风,这事你看着办。
“裴卿今日来,是陛下的意思?”顾长风问。
裴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明说。但散朝后,在殿门口遇见我,只说了一句‘裴卿你的府邸没记错应该和那小子同路吧’。”
得了。
这暗示,已经跟明示没什么区别了。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了京城西边,那座金碧辉煌的鸿胪寺。
一个呼兰·阿都,已经搅得京城天翻地覆。
如今,又来了一个萨菲丁。
北方的狼,西边的鬣狗。
这个大乾王朝,还真是热闹。
“长风,这……这可如何是好?”刘氏终于从对彩礼的幻想中,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侄子。
顾长风回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一如往常,温和而又安定。
“婶娘,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宣,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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