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不速之客
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青色官服,面容清俊,神情淡漠,鼻梁上架着一副,在这个时代颇为罕见的,水晶磨成的眼镜。
镜片之后,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汪古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用蓝色的布皮包裹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学究。
正是陈景云。
“下官陈景云,见过相爷,见过大将军。”他走进书房,对着二人,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清冷,平直,不带半点波澜。
“景云来了,坐。”李纲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穆天成则只是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对于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穆天成向来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种搞情报、玩阴谋的,都上不得台面。
陈景云也不在意,将手中的卷宗,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上,那枚黑子的旁边。
“陛下口谕。”他开口道,“江南的一些事情,想请相爷和将军,过目。”
“江南?”
李纲和穆天成,同时皱起了眉。
此刻的京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余波未平。西北的屯垦新政,箭在弦上,千头万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北方。
谁也想不到,皇帝的注意力,竟然已经,落在了那片,歌舞升平的,江南。
“江南能有什么事?”穆天成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就是那帮子酸文人,又写了几首诗,骂朝廷重武轻文吗?或者,是哪家的盐商,又为了一个花魁,一掷千金?”
在他这位铁血将军眼中,江南,就是温柔乡,英雄冢。那里的人,除了吟诗作对和挣钱,便再无他想。
李纲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缓缓打开。
陈景云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开始陈述。
“宣德八年,二月初三。漕运总督衙门上报,一艘隶属朝廷的运盐船,在瓜州渡口,遭遇‘风浪’,沉没。船上,三千石官盐,尽数损毁,无一幸免。船员二十三人,全部‘失踪’。”
陈景云的语速很平,像是在念一篇,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章。
穆天成撇了撇嘴:“一艘船沉了,也值得拿到这里来说?每年漕运上的耗损,还少吗?”
李纲却没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卷宗上的一处。
“景云,这份是瓜州水文司的记录?”
“是。”陈景云答道,“二月初三,瓜州,晴,微风,江面平稳,无起浪之兆。”
穆天成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景云继续陈述,拿起了第二份卷宗。
“宣德八年,二月初七。苏州织造府上报,其下属第三绸缎坊,夜间‘走水’,火势‘凶猛’。烧毁,上等贡品锦缎三百匹。幸而,存放税银的库房,‘安然无恙’。”
“又是意外?”穆天成冷笑一声,“江南那地方,天干物燥,是要小心火烛。”
李纲的目光,落在了卷宗的附录上。
那是,苏州府衙一位仵作的,验尸格目。
“火场之中,发现更夫尸体一具。尸身,无烧灼痕迹。死因,乃后脑遭钝器重击,一击毙命。”李纲的声音,有些发沉。
穆天成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陈景云面无表情地,拿起第三份卷宗。
“宣德八年,二月十一。两淮盐运使,林淮安,上书请辞。言,自己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堪重负,请求告老还乡。”
“林淮安?”李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记得他,他是陛下的同窗,当年陛下登基,他主动请缨,去两淮那个烂摊子,为的就是给陛下,看住朝廷的钱袋子。他才五十出头,身体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体弱多病’?”
“这是,林淮安附在请辞奏疏里的,一封家信。”
陈景云从卷宗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说自己最近偶感风寒,让家人不必挂念。
但李纲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了信纸的末尾。
在那里,用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迹,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
一扇,被锁链,捆绑住的,门。
“门阀……”李纲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穆天成虽然看不懂那图案的意思,但看到李纲和陈景云的神情,也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这……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陈景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烛火,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他没有直接回答穆天成的问题,而是拿起了最后一份,也是最厚的一份卷宗。
“这是,户部刚刚核算出来的,去岁,江南各州府,上缴朝廷的,赋税总额。”
他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相比前年,锐减,三成。”
“而同一年,我大乾,在江南登记在册的商号,总数,增加了两成。开垦的田地,增加了,一成半。”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炉火上,水壶的沸腾声,都仿佛被这冰冷的数据,给冻结了。
穆天成不是傻子。
他再不懂朝政,也听明白了。
沉没的盐船,被烧的绸缎坊,被逼请辞的盐运使,还有那凭空消失了的三成赋税……
这些,都不是意外。
这是,示威。
是江南那些,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在京城这场大清洗之后,对皇权,发出的,最直接,也最傲慢的,挑衅。
“他们,想干什么?”穆天成猛地站起身,一股铁血杀气,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他们想造反吗?!”
李纲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
“不。”他摇了摇头,“他们比谁都聪明。他们不会造反。”
“他们只是想告诉陛下,”李纲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黑子,声音沙哑地说道,“京城,是李家的。但江南,是他们的。”
“皇帝,换了谁来做,都可以。”
李纲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穆天成的心头。
“江南是他们的?”穆天成怒极反笑,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好大的口气!我大乾的疆土,什么时候,轮到一帮子商贾和地主,来做主了?”
“他们不是商贾,也不是地主。”李纲缓缓摇头,浑浊的眼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们是门阀。”
“门阀?”穆天成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你戎马一生,镇守北境,不知道这些,也正常。”李纲叹了口气,解释道,“所谓门阀,便是那些,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他们的根,比我大乾的国祚,还要长。他们的子弟,遍布朝野,从地方的县丞,到京城的六部,都有他们的人。他们的姻亲,连着整个官场。他们的财富,富可敌国。”
陈景云推了推眼镜,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补充道:“更准确地说,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毒瘤。”
“他们兼并土地,将无数自耕农,变成他们的佃户,甚至是家奴。这些佃户,只知有主家,不知有朝廷。他们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
“他们垄断了江南的盐、铁、茶、丝绸等,所有暴利的行当。他们建立自己的商路,拥有自己的护卫,甚至,私铸钱币。”
“他们偷税,漏税,将本该上缴国库的财富,中饱私囊。他们用这些钱,豢养门客,收买官员,建立起一个,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陈景云每说一句,穆天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听到最后,这位镇国大将军的额头上,青筋已经暴起。
“这……这不是国中之国吗?!”他不敢置信地说道,“陛下,就这么看着?朝廷,就这么放任他们?”
“如何管?”李纲苦笑一声,“你派官员去查?不出三天,不是‘意外’落水,就是‘突发恶疾’。就算有林淮安这样不怕死的硬骨头,他们也能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干不下去。”
“你派军队去剿?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他们那些家丁护院。你只要兵锋一动,他们立刻就能让整个江南的漕运,停摆。让所有的商路,断绝。不出半月,我大乾的经济,就会彻底崩溃。”
“到时候,不用西域蛮子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穆天成彻底愣住了。
他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却发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终于明白,为何李纲会说,这些人不会造反。
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造反。
他们已经,将帝国的经济命脉,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皇帝,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共主。
他们要的,只是这个名分,来维持表面的和平,好让他们,继续在江南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世代罔替。
“所以,”穆天成艰难地开口,“沉船,走水,逼走林淮安……这些,就是他们对陛下清洗林玄宗党羽的,回应?”
“是敲打,也是警告。”李纲的眼神,变得冰冷,“他们在告诉陛下,京城的事情,他们可以不管。但是,如果陛下的刀,想伸到江南去,那么,他们不介意,让整个大乾,都跟着,陪葬。”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穆天成颓然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中的那团邪火。
憋屈!
前所未有的憋屈!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穆云汐。
想起了她为了推行西北新政,在辩论台上,唇枪舌剑,呕心沥血。
那份宏伟的“军民商一体化”蓝图,需要多少钱?
安置流民,要钱。
修建堡垒,要钱。
打造新式军械,要钱。
钱从哪里来?
大乾的赋税,七成,来自江南!
而现在,这个帝国的钱袋子,却被一群蛀虫,死死地捂着,甚至还反过来,威胁朝廷。
“欺人太甚!”穆天成猛地一拳,砸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棋盘上。
这一次,棋盘,应声而裂。
一道清晰的裂痕,从棋盘中央,蔓延开来,如同帝国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李纲看着那道裂痕,眼神复杂。
“天成,你现在明白,陛下真正的,心腹大患,是什么了吧?”
穆天成没有回答。
他只是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他戎马一生,为国征战,身上大小伤疤数十处,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相爷,”一直沉默的陈景云,忽然开口,“陛下,请您和将军,即刻入宫。”
李纲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穆天成,又看了一眼那张裂开的棋盘,幽幽地说道:
“走吧,老匹夫。”
“这王朝的烂疮,烂了几百年,也该,到了动刀的时候了。”
“只是这把刀,该从何处下,又该由谁来执,才是最难的。”
穆天成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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