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沉疴积弊,铁腕清源
总督府正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杨涟略显疲惫却坚毅的面容。
他嘴角微扬,勉强挤出一丝礼节性的笑意,伸手虚扶道:“既是要携手勠力,总督请起。”
李养正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干笑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他双手撑在膝上,身形微颤地站起身来,官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天使请上座!”
他躬身作揖,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
杨涟目光沉静,缓缓摇头道:“你是漕运总督,理当上座。”
语气虽平和,却透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李养正喉头滚动,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挪步至主位前。
他缓缓落座时,只觉得往日威风八面的主位今日竟如坐针毡,阁外感觉有些烫屁股,后背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两人坐定之后,杨涟旋即开口问道:“李公总督漕运近年,该了解其中的龌龊,我等要整顿漕运,总督以为,该从何处下手?”
虽然杨涟心中已有定计,然而问一下,漕运总督,兴许会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呢。
“要想知道从何处下手,先要知道漕运的难处!”
杨涟点了点头,赞同道:“总督英明,不知总督以为,漕运有何难处?”
李养正叹气回答:“漕运有三难。”
“一难在漕帮铁板一块,二难在白莲教从中撺掇,三难在官官相护。”
“就说那漕帮,自前朝起便把控着运河七十二闸,如今各分舵香主多是世袭,连官府征调的漕工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
杨涟闻言眉头微蹙,指尖轻叩案几:“本官沿途所见,漕工衣不蔽体却要缴纳‘帮银’,每船抽三成作‘漕神香火钱’,这漕帮倒比朝廷还会收税。”
“何止如此!”
李养正突然激动地前倾身子,说道:“去岁清江浦闸口闹事,就是因漕帮强征‘过闸银’。他们还在各码头设‘米市牙行’,官价一石米二钱银子,经他们倒手就涨到五钱。”
杨涟闻言,面色很是不虞,问道:“就没办法解决?”
“官府是不会替他们解决的,只要漕粮运的过去,损耗在可接受范围就好了,百姓的死活,没有人管。”
一石米二钱银变五钱银。
恐怕漕工勒紧裤腰带都,都养活不了一家人。
百姓平日里是很会忍耐的。
但若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他们是真会拼命的。
“那些百姓就愿意给漕帮剥削?”杨涟心中有疑惑。
李养正苦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不愿意又如何?抗税只有死路一条。上面的官员们,个个都忙着给漕帮撑腰,谁会替那些苦命的漕工说话?光是淮安府一地,去年就有三十七名抗税的漕工被活活沉了河。”
杨涟闻言,眉头紧锁,沉声道:“情况居然已经恶化到这般地步了。”
他虽早知漕帮跋扈,却没想到他们不仅对上倨傲不驯,对下竟能残忍至此。
然而转念间,杨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意识到,这看似绝望的局面,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漕帮固然是朝廷大患,必须铲除,但那些饱受欺压的漕工们,不正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吗?
若能善加引导,这些被压迫的百姓,或许会成为他整顿漕运的重要助力。
“那漕运第二难呢?”
李养正捋了捋胡须,神色凝重地说道:“这第二难的白莲教,比漕帮更棘手。他们专挑漕工聚集处传教,以‘无生老母’为号,蛊惑漕工‘不纳皇粮,不缴帮银’。”
杨涟眸光一沉:“本官在山东便听闻白莲教与漕帮勾结,竟已渗透至此?”
“何止勾结!”
李养正拍案道:“白莲教众混在漕工中,每逢漕船过闸便煽动抗税。去岁徐州段漕船滞留半月,就是因他们散布‘闸官贪墨修河银’的谣言,引得漕工砸了闸署。”
“更可怕的是,这些妖人专在运河水浅处作乱。上月他们凿沉了十二艘漕船,在船底刻‘木人翻身,龙华三会’的谶语——分明是要断我漕运命脉!”
如果说漕帮是蛀虫的话,那这白莲教,就是反贼了。
杨涟指节捏得发白,心中有很大的疑问:“地方卫所为何不剿?”
“剿?”
李养正苦笑摇头。
“白莲教香堂设在漕帮分舵内,官兵刚出动,漕帮就鸣锣示警。等卫所赶到,早化作贩夫走卒混入市井。”
说着从主堂暗格中抽出一卷密报。
“您看这清江浦的‘米市暴乱’,实则是白莲教假扮牙行伙计,在米袋里塞了符咒煽动民变。”
杨涟展开密报,烛光下那血红的莲花标记格外刺目,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如此说来,漕运三难实为两难一体——漕帮是白莲教的壳,白莲教是漕帮的魂?”
他原本盘算着利用被压迫的漕工来瓦解漕帮势力,此刻却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控制着漕工的白莲教,竟与漕帮暗中勾结,沆瀣一气。
这就像一根绳索两头都被系死,让杨涟一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
烛火在他紧锁的眉间投下摇曳的阴影,案几上的密报被他不自觉地攥出了褶皱。
这个发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需要重新审视整个漕运困局的症结所在。
“天使明鉴,确实如此。”
杨涟眼神闪烁,里面有担忧,有愤怒,有各种情绪,但唯独没有退却之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杨涟再问道:“即知两难,这第三难的官官相护,何以解释?”
李养正闻言,长叹一声,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似在斟酌言辞。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这第三难,才是真正的痼疾——漕运衙门上下,早与漕帮、白莲教结成了一张铁网。”
“哦?”
杨涟眸光一凝。
“愿闻其详。”
“先说漕司衙门。”
李养正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
“自督粮道至闸官,七成官吏的考绩都系于‘漕粮如期抵京’这一条。漕帮若故意拖延运期,官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故而人人畏之如虎。”
他指尖在圈外点了两下。
“更有些闸官,暗中收受漕帮‘闸规银’,每船按大小抽‘辛苦钱’,大船抽十两,小船抽一两,这钱层层上供,连户部仓场侍郎的冰敬炭敬里都掺着漕帮的银子!”
杨涟冷笑:“难怪山东巡抚曾言‘漕弊如野草,锄尽还生’。”
“还不止于此。去年淮安府推官赵秉忠欲查漕帮命案,刚拿到尸格文书,当夜就遭漕工聚众围宅。您猜怎么着?”
他自问自答道:“漕运总兵竟派兵以‘弹压民变’为由,把赵推官锁拿进了大牢!后来才知,那总兵的小妾,正是漕帮淮安香主的亲妹妹。”
杨涟盯着案几上渐渐干涸的水痕,沉声道:“如此说来,白莲教能屡屡逃脱剿捕……”
“正是官场有人通风报信!”
李养正猛地拍腿。
“白莲教本督一直在剿,奈何前去剿灭白莲教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上月凤阳卫所千户带兵围捕白莲教香堂,人刚出军营,漕帮的快船已到对岸报信。后来在香堂只搜出几本《金刚经》。
您当那千户为何如此积极?他岳父的绸缎庄,全指着漕帮的运单过活呢!”
杨涟心中沉重,也正是因为清理漕运困难重重,他上一次巡漕,才无疾而终。
但这一次,便是再有困难,他也要迎难而上!
杨涟缓缓抬头,目光如炬,直视李养正:“李公,漕运三难,归根结底,不过是‘利’字当头。漕帮贪利,白莲教借势,而官员们,不过是怕丢了乌纱帽,断了财路。”
李养正神色复杂,低声道:“杨公所言极是,可这盘根错节的势力,绝非一朝一夕能撼动。”
“撼不动,那就连根拔起!”
杨涟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漕帮再横,终究是民,朝廷若下决心,他们敢造反不成?白莲教再诡秘,终究是邪,只要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了他们的庇护,他们还能翻天?”
李养正苦笑:“可官官相护,层层包庇,即便杨公手握尚方宝剑,又能斩几人?”
杨涟目光一沉,缓缓道:“那就先斩最上面的。”
“最上面的?”李养正一愣。
“漕运总督衙门、户部仓场、乃至兵部,凡是与漕运有染的,一个不留。”
杨涟语气森冷。
“陛下既派我来,便是要彻底整顿,而非小修小补。”
李养正闻言,额角渗出冷汗,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钦差,是真的要掀翻整条运河!
杨涟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堂外阴沉的天色:“李公,你既知漕运三难,想必也清楚,哪些人该杀,哪些人可用。”
李养正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杨公既已下定决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杨涟嘴角微扬,眼中寒芒乍现,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这漕运的毒瘤,不流点血是剜不干净的。”
既然选择了要动这盘根错节的漕运利益,就注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至于这场风暴会有多大,会牵连多广,他早已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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