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宪台整饬,天津三卫
永乐二年冬月,明成祖朱棣下诏,在“天子渡津”之地设立天津卫,并命工部督建天津城垣。
初筑的城墙以黄土夯实,形制独特——南北短促,东西绵长,宛如一柄横卧的利剑,镇守渤海之滨。
历经近百年风雨侵蚀,至弘治四年,朝廷拨银重修卫城。
城墙不仅全面加高、增厚,更以青砖条石包砌,四座城门楼台亦重建一新。
竣工之日,工匠在每座城楼前悬挂鎏金匾额,分别题刻“镇东”“定南”“安西”“拱北”四字,昭示朝廷威仪,震慑四方。
此刻,在“镇东”匾额投下的阴影中,天津分巡道佥事陈奇瑜正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紧盯着官道尽头。
夏风卷起他的官袍,却吹不散眉宇间的肃杀之气。
在他身后三步之距,三道人影如铁塔般矗立。
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手按绣春刀,天津海防同知钱士晋苍蝇搓手,天津饷司黄运泰负手而立。
三人神情各异,却同样屏息凝神,静候京营铁骑的到来。
“兵宪老爷,这都等了一个时辰了,京营的人马连个影子都不见,莫不是要拖到明日才来?”
许显纯焦躁地踱着步子,绣春刀的刀鞘不时磕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西斜,城楼上的镇东匾额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
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心里憋着一团火。
想他在京城时,每日都能在魏忠贤跟前露脸,时不时递个话、传个信,那才叫风光。
如今被发配到这天津卫,远离权力中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含权量直线下跌。
就像这夏日的太阳,眼瞅着就要沉下去了。
许显纯忍不住又摸了摸腰间的牙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
不能常在魏忠贤跟前奉承,他这官位还怎么往上爬?
再过些日子,那些个会来事儿的同僚,怕是早把他的位置给顶了!
“应是今日到的,再等等罢。”
陈奇瑜的声音平静如水,但眼神却闪烁不定。
他负手而立,目光始终盯着官道尽头。
此番奉旨巡查天津,在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的鼎力协助下,陈奇瑜以雷霆手段彻查天津三卫。
随着调查深入,一桩桩触目惊心的罪证浮出水面,饶是陈奇瑜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天津三卫(天津卫、左卫、右卫)额定兵力五千六百人,实际兵员竟不足两千。
那些空额粮饷,早被各级军官中饱私囊。
更令人震怒的是,本该保境安民的漕军,竟与本地商户沆瀣一气,盗卖朝廷粮米,暗中形成津门漕帮这等黑市势力。
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更是荒淫无度,终日沉湎酒色。
校场荒废,野草疯长足有三尺之高,锈蚀的兵器散落其间,宛如乱葬岗般凄凉。
最令人发指的是,七成军田被军官私占,世代戍边的军户竟沦为权贵私奴,在鞭笞下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当陈奇瑜提出整饬军备时,三卫世袭军官立即结成同盟,明里暗里处处掣肘。
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将天津卫裹挟得密不透风。
面对如此局面,陈奇瑜不得不暂缓行动。
没办法,手中无兵,不敢轻举妄动。
“来了!京营的兵马到了!“
天津饷司黄运泰突然高喊一声,手指向官道尽头。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如黑云压境般滚滚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一支精锐之师赫然显现。
兵卒们身披锃亮铁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冽寒光。
个个虎背熊腰,步伐整齐划一,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为首三员大将更是威风凛凛,正是神机营参将赵率教、神枢营参将祖大寿、神武营参将黄德功。
陈奇瑜见状,立即整肃衣冠快步相迎,拱手道:“三位将军星夜驰援,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率教等人见宪台亲迎,连忙滚鞍下马。
三人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宪台大人!”
虽见三位参将品级皆高于自己,陈奇瑜却坦然受礼。
他腰间悬挂的尚方宝剑在鞘中轻鸣,仿佛在提醒众人: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陈奇瑜亲自上前,将三位参将一一搀扶起身。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赵率教,沉声问道:“不知三位将军此番带了多少精锐前来?”
赵率教抱拳回禀:“回禀宪台,末将等各率本营两千精兵,合计六千人。”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原本三营共有九千将士,但京畿重地不可不防,故留三千兵马驻守练兵。”
陈奇瑜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六千虎贲?足矣!”
他当即正色道:“事态紧急,为免走漏风声,还请三位将军暂且忍耐鞍马劳顿。当务之急,是要先拿下天津三卫那些蠹虫!”
说着,他压低声音:“据可靠消息,三卫世袭军官此刻正在指挥使司衙门议事。若让他们察觉京营来兵,必会逃回各自卫所调兵抵抗。届时兵戎相见,徒增伤亡不说,更会惊扰百姓。”
陈奇瑜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上面详细标注着三卫军官的罪证与动向。
“这些蛀虫盘踞天津多年,根深蒂固。今日必须雷霆一击,方能永绝后患!”
“请宪台大人示下!”
赵率教、祖大寿、黄德功三人齐声应命。
陈奇瑜目光如炬,沉声部署:
“赵参将率本部精锐随本官入城肃清乱象,祖参将即刻接管三卫所辖军营,黄参将务必封锁海河各码头要道,绝不可放走一人!”
说罢抬手一挥,十余名锦衣卫缇骑快步上前。
这些番子个个目光锐利,对天津城内情了如指掌。
“诸位将军若有不明之处,尽可询问他们。”
陈奇瑜手指这些锦衣卫,说道:“他们对天津三卫的底细,比本地耗子还清楚。”
“末将遵命!”
陈奇瑜微微颔首,手按尚方宝剑的剑柄。
“时不我待,即刻行动!”
随着陈奇瑜一声令下,六千京营精兵如臂使指般分作三股铁流。
赵率教亲率三百铁骑紧随陈奇瑜入城,马蹄声如雷震般碾过青石街道。
他们首先以迅雷之势接管四门,重甲士卒把守各处要道,铁索横江般将天津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门守军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明晃晃的刀枪逼退到墙角,眼睁睁看着京营旌旗插上城楼。
铁蹄踏碎长街寂静,陈奇瑜率领京营精锐如疾风般直扑指挥使司。
甲胄碰撞之声刺耳,沿途百姓纷纷闭户,透过窗棂窥见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
此刻的指挥使司大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将酒盏重重砸在案上,溅起的琼浆染红了舆图。
“诸位!”
他环视在座军官,声音嘶哑:“那陈奇瑜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再坐以待毙,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左卫指挥使梅应文捻着胡须冷笑:“张指挥使莫不是醉了?那陈奇瑜手持尚方宝剑,动他便是谋逆!”
“梅兄此言差矣。”
右卫佥事阴恻恻插话:“白莲教那些疯子在城外蠢蠢欲动,若是恰巧得知钦差行踪,也不是不可能,只要陈奇瑜一死.”
就在众人密议之际,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之声。
一名总旗官跌跌撞撞冲进大堂,额头冷汗涔涔,单膝跪地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指指挥使大人!大事不好!陈兵宪带着大队人马已到衙前!”
“带兵?”
张尔心手中茶盏一滞,眉头紧锁:“他不过百余锦衣卫随从,哪来的兵?”
“指挥使明鉴!”
总旗官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些兵卒个个身披铁甲,持长枪劲弩,看装束分明是京营精锐!”
“京营?!”
张尔心霍然起身,黄花梨官帽椅被撞得哐当倒地。
他面色瞬间惨白,声音陡然拔高:“京营何时到的天津?为何无人通报?!”
窗外隐约传来整齐的列队声,铁靴踏地的震动让案上茶盏泛起涟漪。
张尔心这才惊觉——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诸位!”
他猛地抽出佩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寒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速去调集亲兵,本官倒要看看,这陈奇瑜究竟要唱哪出大戏!”
话音未落,沉重的府门已被撞开。
阳光如利剑般刺入昏暗的大堂,映照出张尔心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面孔。
“想调兵?晚了!”
陈奇瑜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腰间尚方宝剑铿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满堂军官面色惨白。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个被盯着的军官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陛下以天津咽喉要地相托,尔等却将这里变成藏污纳垢之所!漕粮盗卖、军户为奴、校场荒废——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戟指怒斥:“天津卫指挥使张尔心!左卫梅应文!右卫倪光荐!同知佥书韩成奎!佥事周应儒、姜广纯、王虢珍!尔等蠹虫食尽国帑,害尽黎民,今日就是你们伏法之时!来人!将这些犯官尽数拿下!”
“且慢!”
张尔心突然暴起,腰间佩刀哐当出鞘:“本官乃朝廷正三品指挥使,尔等安敢.”
“罪证确凿还敢猖狂?”
陈奇瑜冷笑打断,从怀中甩出一叠文书,纸张如雪片般散落满地:“这些供词账册,足够送你们上十次断头台!赵参将,还不动手?”
“末将在!”
赵率教铁塔般的身影应声而出,身后亲卫如狼似虎扑上。
有军官刚摸到刀柄,就被铁枪抵住咽喉;有人想夺路而逃,却被盾牌重重拍翻在地。
转眼间,这群往日作威作福的军官尽数被按跪在青砖地上,铠甲与地面碰撞声此起彼伏。
张尔心还在挣扎,却被两名京营力士反剪双臂,精钢打造的镣铐咔嗒锁死手腕。
他抬头正欲叫骂,却见陈奇瑜手中那柄尚方宝剑已完全出鞘,剑锋正映着自己扭曲的面容。
“将他们押入狱中严加看管!”
陈奇瑜厉声喝道,随即转向许显纯:“许佥事,这些蛀虫的罪状,我要他们一字不差地招供!”
许显纯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笑意,绣春刀柄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宪台放心,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开口。该说的、不该说的,下官定叫他们吐个干净!”
这位锦衣卫佥事阴鸷的目光扫过一众面如土色的军官,就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在天津蛰伏多日,终于能重操旧业。
刑讯逼供于他而言不仅是职责,更是难以言说的快意。
随着镣铐哗啦作响,这群往日作威作福的军官被番子们拖向阴森的地牢。
与此同时,城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祖大寿率领的神枢营铁骑已控制各卫所军营,黄德功的神武营更是将海河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两个时辰,天津九门落锁,漕运停摆,这座咽喉要地已如铁桶般被京营掌控。
当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支反抗的卫所兵卒也放下了武器。
整饬天津的雷霆行动,至此尘埃落定。
天津局势甫定,陈奇瑜立即在府衙正堂升座理事。他目光如炬扫过堂下众官,沉声发令:
“即刻拟写安民告示,着人誊抄百份,张贴于城门、市集等要处。告示需言明三点:其一,各卫所官兵各安其位,照常操练值守;其二,商铺作坊照旧营业,市井百姓勿生惶恐;其三,除首恶元凶外,其余与卫官有往来者暂不追究。但若有人趁乱滋事,无论是劫掠民财还是煽动闹事,本官定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他转头对师爷嘱咐:“告示要用大白话写,让识字不多的百姓也能听懂。末尾加盖巡抚衙门大印,再画个朱笔圈阅的记号,百姓最认这个。”
待胥吏领命而去,陈奇瑜锐利的目光落在钱士晋身上:“钱同知,限你半个时辰内,将三卫知事、吏目、仓大使等属官悉数传来。记住,要一个不落。”
钱士晋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他明白,这位宪台大人是要趁热打铁,在那些胥吏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把天津卫的行政体系彻底掌控。
“下官这就去办!”
钱士晋躬身离去,堂外持刀的京营士兵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
这场雷霆整顿,显然不会给任何人通风报信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天津三卫各级官员战战兢兢地齐聚府衙大堂。
陈奇瑜端坐正堂,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手中尚方宝剑在案上投下一道森然阴影。
“尔等之中,有人贪墨军饷,有人侵占军田,有人勾结漕帮种种罪状,皆已记录在册。”
“今日给尔等两条路:若肯配合,将功折罪,便恕尔等之罪;若负隅顽抗”
陈奇瑜突然拔剑出鞘,寒光闪过,剑锋深深嵌入案几,他冷冽之声旋即而出。
“便如此案!”
“兵宪大人开恩啊!”
堂下顿时跪倒一片,官帽滚落满地。
有年迈的仓大使以头抢地,额头磕得青紫;年轻的吏目浑身发抖,官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些官员来时的路上,亲眼目睹锦衣卫将三卫指挥使如死狗般拖出衙门。
许显纯那染血的绣春刀,以及天津狱方向传来的凄厉惨叫,早已击溃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
往日作威作福的知事此刻瘫软如泥,想起张尔心被拖走时的凄惨模样,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上司尚且如此,他们这些‘小虾米’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我等愿效死力!”
“下官愿献全部家产赎罪!”
哭嚎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吓尿了裤子。
“很好!”
陈奇瑜微微颔首,目光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他随即抬手,直指那位身着七品青袍的天津卫经历司经历,声音冷峻如铁:
“本官命你即刻调集本卫军户黄册,以及近三年所有练兵、屯田、仓储、漕运的文书簿籍,记住,一页都不能少!”
那经历司经历浑身一颤,慌忙伏地叩首:“属下这就去办!定将所有卷宗整理齐备,供宪台大人查阅!”
陈奇瑜目光一转,又指向一旁的天津卫知事:“你负责将天津三卫所有往来公文——包括军情塘报、兵部咨文、州县移文,以及城中积压案件,统统调来!”
他每说一项,手指便在案上点一下,仿佛在敲打这些官吏的心头。
一道道命令下发,陈奇瑜对天津的掌控逐渐加深。
堂下众官噤若寒蝉,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宪台大人的命令交织在一起。
陈奇瑜深知,要彻底掌控天津,就必须摸清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份文书。
而更重要的是——赢得民心。
而如何获取当地百姓的民心?
最直接最快速的方法,他与觐见皇帝的时候,大明皇帝就教给他了。
在当地平反冤假错案,当着百姓的面公审罪犯,然后处斩!
人心不能靠苍白的话语获得。
但可以靠杀戮聚之。
你替百姓主持公道,这些百姓会念你的好的。
而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人心便也有了。
届时,当地若还有人意图不诡,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这就是屠龙术,这就是受百姓拥护的力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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