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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枭雄暮年,继承者危


辽东。

    赫图阿拉。

    曾经作为大金都城的夯土城墙早已在战火中崩塌大半,焦黑的木梁从断壁残垣中刺出,像一头巨兽露出的枯骨。

    此刻,一群身着破烂短褐的汉人正佝偻着身子,在瓦砾堆中清理废墟。

    努尔哈赤虽未重建都城的打算,却要将其中残存的木料、铁器悉数搜刮,运回新的驻地。

    这些汉人大多是早年被大金掳掠的辽东百姓,或是战败投降的明军士卒。

    自李延庚以汉人降将身份暗通明军、导致赫图阿拉陷落之后,努尔哈赤对汉人愈发猜忌,不仅剥夺了他们从军的权利,还将其尽数编入奴仆,分派最苦最累的活计:搬运粮草、挖掘壕沟、清理战场……

    稍有懈怠,便是鞭子加身。

    废墟间弥漫着焦糊与腐臭的气息,一个年轻汉奴不小心被碎砖绊倒,背上的粮袋滚落,立刻引来监工的厉声呵斥。

    那监工是个留着金钱鼠尾的女真兵,二话不说便挥起鞭子,狠狠抽在汉奴背上,骂骂咧咧的话语里满是鄙夷:“没用的汉狗!若不是还能干活,早把你们都宰了!”

    更让人心寒的是,城破之后,大金贵族对汉人女眷的凌辱愈发肆无忌惮。

    白日里,时常能看到披头散发的汉女被女真兵拖拽着走过街巷,她们的哭喊声混杂着胜利者的狞笑,成了这片废墟上最刺耳的背景音。

    至于汉人的财物,更是被视作无主之物,稍有像样的衣物、器具,便会被随意掠夺。

    汉人在赫图阿拉的处境,正一日比一日恶劣,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并非所有汉人都如此困顿。

    城东一处尚未完全烧毁的宅院,便是例外。

    佟家的人此刻正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烧酒与熟肉,与外面的凄惨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若非国瑶机灵,我佟家怕是也难逃此劫。”

    佟养性端着酒碗,看向坐在下首的孙子佟国瑶,眼中满是欣慰。

    赫图阿拉城破日,正是佟国瑶救回了大妃阿巴亥。

    此事过后,阿巴亥对这个年轻汉人刮目相看,常在努尔哈赤耳边提及他的忠勇。

    努尔哈赤虽猜忌汉人,却对阿巴亥颇为宠信,便顺水推舟,重赏了佟国瑶。

    更重要的是,佟养性原本的官职虽未变动,却被额外赋予了“总领汉人”的差事。

    如今赫图阿拉所有汉人包衣的调度、分派,皆由他说了算。

    这看似是苦差,实则手握实权:哪个汉人能少受些苦,哪个汉人能分到稍轻的活计,全在他一句话。

    “爷爷说笑了。”

    佟国瑶放下酒碗,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能护得大妃周全,是孙儿的本分。只是……如今汉人处境艰难,咱们虽得优待,终究是如履薄冰啊。”

    他说得不假。

    即便有阿巴亥撑腰,佟家依旧是女真权贵眼中的“异类”,明里暗里的排挤从未断过。

    但不管怎样,相较于那些在废墟中挣扎的同胞,他们已算得上是“特权阶层”。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佟大人,大妃派人来了。”

    佟养性连忙起身相迎。来的是阿巴亥身边的贴身侍女,递上一个锦盒:“大妃说,感念佟公子当日救命之恩,特赐东珠十颗,还请佟大人好生教养后辈,日后为大汗效力。”

    捧着沉甸甸的锦盒,佟养性心中清楚,这不仅是赏赐,更是提醒。

    佟家的荣辱,全系于大金的兴衰。

    他躬身应道:“请回禀大妃,佟家子孙,必不忘大汗与大妃的恩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侍女走后,佟国瑶望着窗外那些在废墟中劳作的汉人同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佟家的“风光”是建立在同胞的苦难之上,可在这建奴的地盘上,他们别无选择。

    就希望,明军快点来吧!

    刘兴祚封伯,听闻李延庚也将被重赏。

    在见到可以有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之后。

    谁又原因做奴才呢?

    他佟国瑶,也想堂堂正正的做人。

    …

    另一边,努尔哈赤的王帐扎在赫图阿拉以北的山林里,帆布帐篷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透着一股仓促迁徙的狼狈。

    帐内时不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沙哑。

    这位在辽东纵横了数十年的枭雄,今年不过六十出头,本该是精力矍铄的年纪,却因赫图阿拉陷落、数名子孙战死的消息急火攻心,当场呕出一口鲜血,身子自此便垮了下来。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的气息混杂着炭火的烟味,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大妃阿巴亥正跪在矮榻边,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吹了吹,才递到努尔哈赤嘴边。

    她身后,年方九岁的多尔衮捧着一方干净的帕子,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倒有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

    努尔哈赤喝完一碗药,苍白的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血色,咳嗽声也渐渐平息。

    他摆了摆手,示意阿巴亥退到一旁,目光却落在多尔衮身上,原本凌厉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甚至牵起了一丝笑意。

    这小儿子,是他晚年得的珍宝。虽才九岁,却已显露过人的聪慧。

    骑射时眼神专注如鹰,听政时虽不语,却总在关键时刻能说出几句切中要害的话。

    努尔哈赤常常看着他,恍惚间能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份不驯的野性,那份对权力的敏锐嗅觉,简直如出一辙。

    “多尔衮。”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透着慈爱

    “昨日教你的《兵法》,还记得多少?”

    多尔衮上前一步,朗朗道:“回汗父,孩儿记得‘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连其中几句晦涩的注解都复述得丝毫不差。

    努尔哈赤听得愈发满意,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多尔衮额角微微发痒。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将来由多尔衮继承汗位,以这孩子的心智,未必不能将大金带向更兴盛的境地……

    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努尔哈赤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的慈爱被深沉的忧虑取代。

    多尔衮太小了。

    别说与战功赫赫的代善、莽古尔泰相比,便是比他年长的皇太极,也早已在军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一个没有成年、没有军功、更没有班底的幼子,若贸然被推上汗位,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到时候,别说执掌大权,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那些虎视眈眈的兄长们,岂会容一个黄口小儿骑在头上?

    当年自己为了夺位,杀了多少同族,他比谁都清楚。

    除非自己再活十年。

    哦不!

    十五年。

    可惜,他感觉自己已经没几年了。

    “罢了。”

    努尔哈赤低声叹了口气,将多尔衮揽到身边。

    “你且好好学本事,将来……总会有你的用处。”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扈尔汉一身戎装走进来,单膝跪地:“大汗,四贝勒已在帐外候着。”

    黄台吉来了。

    努尔哈赤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对着阿巴亥与多尔衮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你们先出去,让他进来。”

    “是。”

    阿巴亥福了一礼,牵着多尔衮的手缓步退离,路过黄台吉身边时,两人目光短暂相接,阿巴亥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黄台吉却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恭谨如常。

    帐门重新落下的瞬间,努尔哈赤望着阿巴亥那丰腴得几乎要撑破旗装的背影,眼神骤然变得冰冷,瞳孔微微眯起。

    这女人正值盛年,欲望旺盛得像草原上的烈火,他不止一次听闻她与代善私下往来的流言。

    若是自己此刻闭眼,难保她不会给自己戴满绿帽子,甚至勾结外人动摇汗位……

    或许,等他真的大行之日,该让她跟着殉葬才好。

    只有埋进土里,才能让他安心。

    思绪翻腾间,黄台吉已躬身入内。

    他一眼便看到矮榻上形容枯槁的父汗,连忙抢步上前,“噗通”跪倒在地,膝行几步,脸上瞬间堆满痛苦与担忧,声音哽咽:“父汗!您的身子怎会虚成这样?儿子在外听闻消息,心都要碎了,恨不得替您受这份苦楚!”

    那模样,端的是孝子模样,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可努尔哈赤何等老辣,早已从他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喜色。

    那是压抑不住的、对权力的渴望。

    这小子,盼着自己死呢。

    努尔哈赤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起来吧。有事说事,不必装腔作势。”

    对于黄台吉的态度,努尔哈赤并没有什么不满。

    草原之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他这匹老狼不行了,新的头狼自然要取代他的位置。

    什么父慈子孝,再孝顺的人,如果守不住基业,那也白扯。

    黄台吉脸上的悲戚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垂首道:“父汗明鉴。儿子是真心担忧您的身体……”

    “罢了。”

    努尔哈赤打断他,剧烈地咳嗽几声,才缓过气来。

    “赫图阿拉那边,收拾得如何了?”

    “回父汗,汉人包衣已清理出三成废墟,木料铁器都在往新营地运。只是……”

    黄台吉话锋一转。

    “明军在辽东布防愈发严密,熊廷弼又调了三万兵马守沈阳,咱们暂时怕是难以南下。”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

    他知道黄台吉说的是实情。

    赫图阿拉一败,大金元气大伤,确实需要时间休整。

    他抬眼看向黄台吉,这个儿子文韬武略皆有可观之处,唯独少了几分他年轻时的狠戾。

    沈阳没有攻下来,在努尔哈赤看来,就是黄台吉打仗的本事还不行。

    可放眼诸子……

    代善优柔寡断,与阿巴亥的私情更是让他颜面尽失。

    莽古尔泰勇猛有余,却鲁莽如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阿济格年纪尚幼,多尔衮虽聪慧,终究还是个孩子……

    若他此刻真的撒手人寰,能撑起大金这艘破船的,竟真的只有眼前这个他并不完全满意的黄台吉。

    “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努尔哈赤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黄台吉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父汗在考较他。

    他定了定神,沉声回道:“儿子以为,当暂避明军锋芒,先整合内部,收拢溃散部众,清点粮草,再派人联络蒙古喀尔喀部,许以重利,让他们从西侧牵制明军。待来年开春,再集中兵力,拿下沈阳!”

    思路清晰,步步为营,确有几分章法。

    或许让黄台吉继位,也并非不可。

    至少,这小子懂得隐忍,懂得布局,总比让那些蠢货把大金折腾垮了好。

    “沈阳是一定要拿下的。”

    “沈阳不克,我大金便被堵在辽东苦寒之地,连腾挪的余地都没有,迟早要被困死。”

    努尔哈赤喘息片刻,眼神在帐内跳动的烛火中闪烁不定,语气沉了下来:“至于蒙古人……许以重利或许能换来一时之助,却断难让他们真心归附。草原上的狼,只认强者。唯有我大金足够强大,挥师南下时踏碎明国的关隘,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跟在咱们身后啃骨头。”

    这话一出,顿时让帐内的气氛骤然凝重。

    黄台吉垂首听着,不敢插言。

    父汗这话既是告诫,也是在敲打他莫要寄望于草原的那些蛮子。

    努尔哈赤又喘了口气,手指紧紧攥住榻沿:“沈阳一战败得窝囊,粮草烧了一半,火药更是所剩无几。没有这些东西,别说打沈阳,便是守住抚顺、开原、铁岭都难。你得想办法,尽快补上。”

    “儿臣明白!”黄台吉立刻应声,语气带着笃定。

    “后勤辎重与火药之事,儿臣已着人去办。晋商那群肥羊被明国皇帝抄了家,咱们虽断了一条线,却也在物色新的门路。江南那边有盐商愿冒险送货,九边的几个守将也松了口,只要价码给足,他们敢把军械偷偷运过长城。”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这年头,只要利益够大,总有不怕死的人。

    明国皇帝想堵死他们的物资通道?

    简直是痴心妄想。

    “至于粮草……”黄台吉话锋一转,眼中露出算计的光芒。

    “儿臣打算发兵朝鲜,逼他们献粮、献人。”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

    朝鲜国力孱弱,军事实力远不如明国,却是个富庶的“血包”,正好用来填补大金的亏空。

    “本汗正有此意。”

    努尔哈赤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看向黄台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你如今威望尚浅,若能压服朝鲜,夺来粮草人口,便是大功一件,底下的人自然会服你。”

    这不仅是为了大金的生计,更是在为黄台吉铺路。

    他的这个儿子需要一场实打实的胜利来巩固地位。

    但赞许转瞬即逝,努尔哈赤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可你记住,此战若败,我大金再无翻身之力,必陷万劫不复之地,你,也一样。”

    黄台吉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对上父汗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郑重叩首:“儿臣谨记父汗教诲!此战,必胜!”

    他心中憋着一股劲。

    若是连朝鲜都拿不下,他黄台吉也不必再觊觎汗位,趁早抹脖子谢罪便是。

    朝鲜之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努尔哈赤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帐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苍老的脸庞,没人知道这位枭雄此刻在想什么。

    是在盘算朝鲜的粮草,还是在忧虑大金的未来,抑或是在掂量眼前这个儿子,是否真能接稳他手中的刀。

    他一点点挣下来的基业,可不能就这样败了。

    只是……

    努尔哈赤心中十分沉重。

    有那个尼堪国的皇帝在,大金如何崛起?

    不由的,努尔哈赤开始想念起万历皇帝,想起和李成梁“谊同父子”,十三副铠甲统一女真各部的峥嵘岁月。

    只是,那些终究是过去了。

    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这个老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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