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大义灭亲,齐党帝党
时间在秋风中悄然滑过,转眼已是天启元年九月。
按传统农历,秋季分作孟秋、仲秋、季秋,此刻正是季秋时节。
暑气早已褪得干干净净,连运河水面都透着几分清冽,早晚时分,河风掠过船舷,竟带着沁骨的寒意。
往来船工早已换下短打,纷纷在身上加了件粗布外衣,否则稍不留神便会染上风寒。
沿岸景致也换了模样。
河北境内的运河两岸,草木已肉眼可见地枯黄,田埂上的野草结了白霜,一眼望去,满目萧瑟。
但田地却透着几分生机。
大多庄稼早已收割完毕,露出褐黄色的土地,不少农户并未让土地撂荒,正忙着撒播豆种。
这豆子长得快,赶在岁末上冻前,还能再收一茬。
交完税粮后,地里的余粮本就不多,这最后一茬豆子,便是农户们捱到明年开春的救命粮,每一粒都看得极重。
不过。
船过德州,进入山东地界,眼前的景象便骤然变了。
运河两岸的田地,竟有不少还撂着未收,沉甸甸的谷穗倒在泥里,被雨水泡得发了芽。
即便收割过的地块,也像是被抢过一般,秸秆东倒西歪,散落的谷粒在地里随处可见,显然是胡乱收拾的。
更有甚者,成片的田垄被踏平,露出翻卷的泥土,像是经历过兵灾。
船头的亓诗教望着这般景象,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虽早有耳闻山东民乱的惨烈,却没想到竟糜烂至此。
连秋收这般大事都成了这副模样,可见地方官府的腐败与不作为,早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民乱的余波未平,官员的尸位素餐,两者叠加,才让这片土地成了眼前的光景。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沉了沉。
自离京赴任山东巡抚以来,这一路就没清静过。
船过沧州时,便有山东籍的京官托人送来书信,字里行间满是“同乡之谊”,隐晦地提及家中子侄在山东任上,盼他“照拂一二”。
行至临清,更有地方士绅摸上船来,借着“接风”的名义,将沉甸甸的礼盒往舱里塞,打开一看,不是金银,便是绸缎。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亓诗教再清楚不过。
谁让他是齐党魁首?
山东本就是齐党的根基之地,大小官员多是同乡或门生故吏,如今他来做巡抚,明着是整顿吏治,在这些人眼里,却成了“自家人护自家人”的机会,个个都想让他高抬贵手,放一马过去。
“抚台大人,前面便是兖州城了。”
随从的声音在船头响起,将亓诗教从沉思中唤醒。
他顺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望去,运河尽头的地平线上,已能望见兖州城的轮廓。
灰褐色的城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门处似乎还能看到往来的人影。
亓诗教收回目光,沉声道:“吩咐下去,今夜深夜再进城。只将我抵达的消息告知袁部院便可,不必声张。”
随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回道:“大人,此刻离深夜还有许久呢。咱们沿运河顺流而下,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城下,何必等到半夜?”
“按我说的做!”
亓诗教的语气冷冽,眼神里透着几分锐利。
随从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待随从退下,亓诗教才重新望向兖州城的方向,眉头微蹙。
他心里清楚,自己若是此刻大张旗鼓地进城,那些在兖州城的山东官员们,怕是早就得了消息,会一窝蜂地涌上来。
摆接风宴的、送贺礼的、诉乡情的,定会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那时,他还如何静下心来查探实情?
这兖州城是山东的重镇,也是此次民乱的重灾区之一,藏污纳垢之事定然不少。
趁着深夜进城,既能避开这些应酬,也能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先暗中摸清城中的底细,哪些人该抓,哪些人该贬,哪些人该杀,都得心里有数。
国法面前,容不得半点私情。
哪怕他是齐党魁首,哪怕山东官场半数以上都是齐党的门生故吏,也不能例外。
老师方从哲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是让他来肃清积弊的,不是让他来包庇亲信的。
更何况,他就算想包庇,也没那个胆子。
陛下的手段他早有耳闻,锦衣卫、东厂、西厂的眼线遍布山东,他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监视之下。
若是敢徇私枉法,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船家,靠岸稍歇。”亓诗教对着船尾喊道。
船只缓缓靠向岸边的芦苇荡,收起了船桨。
亓诗教转身回到船舱,从行囊里取出一方印信和几本册子。
那是陛下亲赐的巡抚关防,还有方从哲给他的山东官员名录。
随着时间流逝,很快便入夜了。
运河水面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将两岸的灯火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船身静静泊在芦苇荡边,只有船头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就在这时,三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岸边芦苇中闪出,悄无声息地踏上船板。
为首者身着飞鱼服,腰间悬着绣春刀,左手亮出一块腰牌,在灯笼光下闪过一道银辉。
正是锦衣卫的令牌。
随从见状,早已识趣地退到一旁。
这三人动作轻捷,显然是练家子,不多时便已到了船舱外。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陆文昭,脸上带着几分沉稳,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此次平定闻香教叛乱,他立下大功,锦衣卫镇抚使的职位已是囊中之物,只需走个流程便能到手。
但他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开始。
镇抚使上头还有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乃至掌印指挥使,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要想往上爬,就得攥住更多实打实的功劳,这次协助亓诗教整顿山东官场,便是个绝佳的机会。
“抚台大人,锦衣卫千户陆文昭请见!”
陆文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舱内,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干练。
船舱内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亓诗教略带沙哑的声音:“请进。”
陆文昭朝身后两人递去一个眼神,那两人立刻会意,一人守在舱门左侧,一人绕到船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整个船舱周遭封锁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偷听。
做完这一切,陆文昭才撩开舱帘,迈步走了进去。
舱内点着一盏油灯,光线不算明亮,却恰好照亮了亓诗教那张紧锁眉头的脸。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想来便是山东各府县的官员名录。
听到动静,亓诗教抬起头,目光落在陆文昭身上,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淡淡问道:“袁部院让你来的?”
陆文昭躬身行礼,语气简洁:“是。锦衣卫在山东盘查多日,搜集到一些东西,袁部堂命属下连夜送来,交予抚台过目。”
说罢,他不再拖延,两步跨到案前,将怀里揣着的一个厚实册子递了过去。
那册子用牛皮纸封着,边角已被磨得有些粗糙,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沉甸甸的分量,透着不容小觑的重量。
亓诗教放下手中的名录,伸手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便知这里面装着的,恐怕就是山东官场腐烂的根由。
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抬眼看向陆文昭,眼神里带着审视:“都查清了?”
“不敢说尽善尽美,但该抓的线索,属下们都没放过。”
陆文昭语气笃定。
“尤其是兖州、东昌两府,那些与闻香教勾结,或是借平乱之名中饱私囊的,基本都在上面了。”
亓诗教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缓缓翻开了册子。
油灯的光晕下,他的脸色随着书页的翻动,一点点沉了下去。
兖州知府王隆德,是他的好友;齐宁道分巡道御史,曾是他门生;兖东副使徐从治,去年还带着山东土产进京拜见过他。
还有东昌府训导左时俊、观城知县张行敏……
这些名字个个熟悉,有的是一起在乡饮酒礼上碰过杯的,有的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头。
“这些人……都有罪过?”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即便来之前已有心理准备,可当这些熟悉的面孔与“罪”字挂钩时,胸腔里仍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陆文昭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几分审视:
“册子上写得清楚,谁贪了赈灾粮,谁私放了乱党,谁借着平叛之名强占民田,一笔笔都有凭据。抚台是齐党魁首,山东官场的底细,您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平日里打着齐党的旗号结党营私,难道您真的一无所知?”
亓诗教沉默了。
知道吗?
或许知道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总被“同乡之谊”“党朋之亲”的念头糊住了眼。
或许刻意忽略了那些风声,觉得只要不闹大,总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此刻被陆文昭戳破,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成了笑话。
他重重叹了口气,指尖在“王隆德”的名字上顿了顿,最终还是移开:“我明白了。”
袁可立让陆文昭把这份名单送来,哪里是简单的“交接证据”?
分明是试探。
试探他这个新上任的山东巡抚,到底是来肃清吏治的,还是来给齐党亲信充当保护伞的。
这名单,就是他的投名状。
若是他此刻流露出半分徇私的意思,不用等天亮,弹劾他的密信怕是已经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锦衣卫的耳目,可不止陆文昭这一处。
亓诗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胸中的郁气散了些,眼神也渐渐变得清明冷静:“你放心,这些人罪责昭彰,本巡抚断没有轻饶的道理。”
他合上册子,语气斩钉截铁:“本巡抚会亲自下令缉拿他们。山东官场盘根错节,但我亓诗教的面子,他们多少还是要给几分的。抓了这些首恶,既能震慑宵小,又不至于让整个官场彻底乱套。”
这或许正是方从哲力荐他来山东的原因。
若是换了袁可立,以其刚正不阿的性子,必然是一查到底,刀刀见血,那样固然痛快,却难免激起齐党官员的激烈反弹,甚至可能引发兵变、民变,把本就动荡的山东彻底搅成一锅粥。
而他亓诗教,身为齐党魁首,由他来亲手清理门户,阻力会小得多。
那些被牵连的齐党官员,纵有不满,也会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公然反抗。
在瓦解齐党根基的同时,又能稳住山东的局势。
这看似矛盾的两件事,却在他身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亓诗教望着舱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通了一层。
或许,这正是陛下想要的局面?
没有什么齐党、浙党、阉党,只有大明的臣子,或是帝党?
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哪怕你背后靠着再大的党派,也休想逃脱国法的制裁。
他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册,眼神有些复杂。
这条路注定难走,既要斩断同党的利益纠葛,又要扛起整顿山东的重担,但他别无选择。
是否能够得到皇帝重用。
或者说,是否能够让齐党哦不,山东的大明臣子重获陛下的重用,便看他接下来的动作了。
“开船吧。”
亓诗教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夜深了,该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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