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残躯撑局,危局未已
开原城外的雪原,早已被战火蹂躏得面目全非。
风卷着雪沫,掠过满地狼藉。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糊味,连呼啸的北风,都像是带着亡魂的呜咽。
不远处,成百上千的察哈尔部兵卒跪伏在雪地上,双手抱头,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
他们的皮袍沾满泥血,有的冻得瑟瑟发抖,有的低声啜泣,再没了战前的半点锐气,沦为了努尔哈赤的俘虏。
一部分正黄旗与镶蓝旗骑兵循着林丹汗逃窜的方向追去。
还有的八旗子弟正忙着清点俘虏、收缴兵器。
要这些战利品中,哪一个是价值最大的。
这里清点战利品的八旗子弟都能给你指出来。
是营地西侧那片黑压压的牲畜群。
营地西侧,十多万头牛羊挤在一起,在士兵的看管下低声哞叫,蒸腾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这是林丹汗为察哈尔部准备的“过冬粮”,他原本想借着攻打开原,劫掠物资再带着这些牛羊返回草原,熬过严酷的“白灾”,却没料到一场惨败,让这些救命的牲畜全成了努尔哈赤的战利品。
负责清点的士兵兴奋地跑来禀报。
“启禀大汗!牛羊足足有十万头以上,还有两千多匹战马,这下咱们大金的粮草,够支撑到明年春天了!”
周围的八旗子弟们纷纷欢呼起来,有的拍着同伴的肩膀,有的举着兵器高喊,脸上满是胜仗后的狂喜。
可努尔哈赤站在高坡上,望着眼前的景象,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
十多万头牛羊固然能解大金的燃眉之急,可真正的威胁还没消除。
抚顺城外,熊廷弼的大军仍在围困代善。
赫图阿拉方向,孙承宗的兵马还在虎视眈眈。
大金要想真正度过这场危机,必须击败熊廷弼,否则,辽东的控制权,永远轮不到大金说了算。
“父汗!”
一声粗哑的呼喊打断了努尔哈赤的思绪。
他转过身,只见莽古尔泰正缓步走来。
这位正蓝旗旗主浑身浴血,铠甲上的血渍冻成了硬块,脸上还沾着泥雪,连头发丝上都挂着冰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步态虽有些踉跄,却透着挺拔。
莽古尔泰走到努尔哈赤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沾着血沫的大白牙:
“儿臣幸不辱命,总算把父汗等来了,没让开原丢在林丹汗那厮手里!”
努尔哈赤上前一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拍了拍莽古尔泰的肩膀。
“好样的!”
努尔哈赤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很是欣慰。
“莽古尔泰,你是巴图鲁,是我大金的第一巴图鲁!”
这次能够战胜林丹汗,莽古尔泰功不可没。
若不是莽古尔泰率领正蓝旗残部,在开原城里死守多日,顶住了林丹汗两万大军的轮番进攻,若不是莽古尔泰最后从南门杀出,夹击察哈尔部,他就算带着援军赶到,也未必能如此顺利地击溃林丹汗。
莽古尔泰这一战,不仅守住了开原,更守住了大金的“北大门”。
莽古尔泰听到“大金第一巴图鲁”的称赞,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这不仅仅是对他勇武的认可,更是能够让他朝着取得汗位的路上,多走了几步。
之前他因性情暴躁、行事鲁莽,在父汗心中的分量远不如代善与黄台吉,可经此一战,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在汗位争夺的天平上,已经往前迈了关键的一步。
“谢父汗!”
莽古尔泰重重叩首,声音激动无比。
“儿臣愿为父汗赴汤蹈火,再立新功!”
努尔哈赤将莽古尔泰搀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战之后,父子两人开始闲谈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前去追击林丹汗的一个梅勒额真驱马到努尔哈赤身侧,翻身下马,半跪而下,禀告道:
“大汗,林丹汗带着怯薛军弃了所有辎重,沿着西拉木伦河往草原深处逃了,马蹄印早被风雪盖了大半,再追怕是要深入察哈尔腹地,恐有埋伏。奴才让他们暂停追击了。”
努尔哈赤缓缓点头。
“跑了便跑了,不值当再追。”
主要是追不上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这个所谓的草原大汗,是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懦夫,未战先怯,连直面厮杀的勇气都没有,哪配做他努尔哈赤的对手?
跳梁小丑,让他跑了就跑了。
他轻笑一声,说道:
“察哈尔部没了十多万头牛羊,没了近万精锐,林丹汗这‘草原之主’的威望,算是彻底碎了。”
“短时间内,察哈尔成不了威胁,我们的重心,必须立刻转到抚顺!”
“父汗说得是!”
莽古尔泰连忙应声,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赶忙在一边说道:“大贝勒在抚顺被围一个多月了,熊廷弼要是察觉开原这边打赢了,说不定会急着强攻,咱们得赶在他之前过去。”
在这个时候,装一下兄友弟恭,说不定可以在父汗心中,对他的印象更好。
“不错,代善还没有脱离危险。”
“儿臣的意思是,马上出兵驰援抚顺.”
不过,莽古尔泰说着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赶忙提醒努尔哈赤。
“对了父汗,此番咱们大败林丹汗,局势算是明朗了,炒花和科尔沁那边,是不是该说动他们出兵了?之前他们躲着观望,不就是怕咱们输吗?”
此话一出,努尔哈赤眼睛一亮。
“倒是忘了这一茬了。”
蒙古诸部的尿性,向来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之前局势不明,炒花和科尔沁部敢拖着不出兵,可如今大金打赢了关键一战,再敢观望,就是给脸不要脸。
“传我汗令,派使者立刻去科尔沁部和内喀尔喀五部。”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
“让科尔沁出兵一万,炒花也出兵一万,十日之内,必须赶到开原汇合!若是敢找借口拖延,或是少了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骤然压低,眼中迸出骇人的杀气,连周围的亲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就别再当什么蒙古台吉了,直接当我大金的敌人!到时候,我不仅要他们的兵,还要他们部落的牛羊、牧场,甚至他们的脑袋!”
莽古尔泰听得心头一震,随即咧嘴笑了。
父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之前对蒙古部落还算客气,如今打赢了仗,就该拿出大金的威严,让那些骑墙的家伙知道,跟着大金有好处,忤逆大金,只有死路一条。
“儿臣这就去安排使者!”
他说着就要转身,却被努尔哈赤叫住。
“等等。”
努尔哈赤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插着的九斿白纛。
这大旗顶端缀有黑色牦牛尾(象征战神苏鲁锭),旗面为纯白色,下垂九条飘带。
继承自成吉思汗怯薛军的传统,象征蒙古大汗的至高权威。
既是军事统帅旗,也是政治合法性的标志。
不过现在,那旗帜上的金色日轮已经被砍破,沾着血污。
“让使者把这面九斿白纛带上,给炒花和科尔沁的那些人看看。告诉他们,这就是跟大金作对的下场,林丹汗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好!”
莽古尔泰重重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努尔哈赤站在原地,望着莽古尔泰离去的方向,眼神依旧冰冷。
逼迫蒙古部落出兵,不仅是为了增加对付熊廷弼的兵力,更是为了彻底稳住大金的侧翼。
只要科尔沁和内喀尔喀站在大金这边,熊廷弼就不敢轻举妄动,抚顺之战,大金才算有了十足的把握。
不过,就在努尔哈赤继续思考对付熊廷弼的时候,他只觉太阳穴猛地一跳,眼前骤然发黑,耳边的风雪声像是被隔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变得模糊不清。
他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身侧亲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险些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人参!鹿血!快!”
努尔哈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攥着亲卫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二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次比一次来得急,一次比一次让他心慌。
亲卫们早有准备,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两人便快步上前。
一人从随身的鎏金皮囊里掏出一截裹着油纸的百年辽参,参体饱满,切口处还渗着琥珀色的汁液,这是大夫特意为他切好的份量。
另一人则捧着一个铜碗,当场杀鹿取血,碗里的鹿血新鲜浓稠,腥气混着寒气飘在空气中,刺得人鼻腔发紧。
努尔哈赤颤抖着接过辽参,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药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
他又端过铜碗,仰头将鹿血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顺着食道暖到丹田,像是一股微弱的火苗,暂时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不过片刻,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渐渐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前的发黑感褪去,虚浮的脚步也终于稳了些。
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却还在颤抖。
努尔哈赤舔舐着唇角,面色却很是难看。
从赫图阿拉亲征以来,他的身体就像被蛀空的老树,一天比一天衰败。
早晨那碗酥油茶,喝了两口就觉得腹胀难消。
前几日济尔哈朗送来的烤羊肉,是他年轻时最爱的吃食,如今却连闻着都觉得油腻,难以下咽。
不是不愿吃,是五脏六腑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连消化食物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更让他心中沉重的是,之前半根人参能撑上一两日,如今不到半日,就必须靠人参鹿血续力。
努尔哈赤心里明白,这是身体在加速衰败的信号,是油尽灯枯前的征兆。
他的时间
不多了。
“绝不能现在倒下……”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抚顺的方向,眼中有着强烈的不甘。
林丹汗刚败,蒙古部落还在观望,未必真心臣服。
代善被围在抚顺,已经快撑不住了。
孙承宗的兵马还在土木河寨虎视眈眈……
他要是撑不住,大金这群各怀心思的贝勒们,迟早要为了汗位争得你死我活,自己打下的基业,眨眼间就会分崩离析!
“死,也要等击败熊廷弼,把辽东牢牢攥在大金手里之后!”
他在心里默念,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只是那锐利背后,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口靠人参鹿血吊着的气,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远处的扈尔汉和何和礼,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扈尔汉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眶通红。
刚才努尔哈赤踉跄的那一下,差点把他吓死了。
他跟着努尔哈赤打了三十多年仗,见过大汗中箭不退、见过大汗带伤冲锋,却从未见过这位铁血汗王如此虚弱的模样。
何和礼则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努尔哈赤泛着潮红的脸颊上,眼神里满是忧虑。
汉人有一个成语,叫做回光返照。
何和礼心中明白,自家大汗,或许便是这种情况。
靠猛药强行提振精神,就像燃尽前的烛火,越是明亮,熄灭得越快。
大汗脸上的潮红不是健康的气色,是人参鹿血催出来的“虚火”,是身体在透支最后的生机。
“局势不容乐观啊!”
两人轻叹一口气。
表面上看,大金打赢了开原之战,缴获了十多万头牛羊,逼得林丹汗狼狈逃窜,还能逼蒙古部落出兵相助,简直是一片大好局面。
可只有他们这些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的老臣知道,大汗就是大金的顶梁柱。
这根柱子要是塌了,别说击败熊廷弼,恐怕连现有的地盘都保不住。
代善残暴却优柔,莽古尔泰勇猛却鲁莽,黄台吉心思深沉却尚未完全掌控势力,真到了那一步,大金还是很难。
愁啊!
这看似光明的前路,竟藏着这样致命的隐忧。
他们能帮大汗打赢一场又一场仗,却拦不住岁月与病痛的侵蚀,更不知道,这位老汗王,还能撑多久。
而在另外一边。
努尔哈赤缓缓站直身体,歇息片刻之后,他对着亲卫吩咐:“传本汗命令,让各部抓紧休整,明日一早,拔营南下抚顺!”
他的声音依旧威严,只是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细微的颤抖。
休整一日不到,对于长途跋涉,又经历大战的八旗精锐来说,自然没有完全恢复精力。
但太没有时间给他们恢复了。
他必须尽快,尽快赶到抚顺,尽快击败熊廷弼。
努尔哈赤怕自己等不及了。
他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在和死神赛跑!
PS:
晚上有加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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