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满枝

堂屋里，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摇曳着，将围坐的一家人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上。

林满枝缩在条凳边缘，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三个女儿挤在她身边，大女儿来娣莫约十七八岁，身形却像十三四岁般瘦小，正用不符合年龄的沉静目光悄悄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二女儿招娣和小女儿盼娣则困得东倒西歪，却仍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不放。

“三勇托人带信那天…我正挨打。”林满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地方飘来，沙哑得不成样子，“那畜生…输光了刚卖粮的钱，抄起扁担就往我肚子上抡…”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出她撩起袖管露出的青紫痕迹。林老太突然捂住嘴冲出堂屋，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来娣垂下眼睛，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没有人知道这个瘦小的身体里装着这样的灵魂，上辈子她被卖进醉春楼那年十八岁，被折磨致死时不过二十二岁。如今重生回来，她记得每一个施暴者的脸。记得母亲在柴房里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更记得那个雨夜里，外祖父家明明只隔着三十里路，却始终没能伸出援手。

“前年落胎的那个…已经成型了，是个男娃。”满枝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语气平静得可怕，“当时血把炕席都浸透了，他嫌晦气，把我扔在猪圈里自生自灭…”

“别说了！林老头突然暴喝，他浑身发抖，发白的胡子被泪水浸湿，“当年要是…要是…”

“爹”来娣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得像冰棱断裂，“昨儿夜里爹…我是说那个男人，带了牙婆来家。他们商量着…十两银子卖我。”她平静地掏出藏在鞋底的一纸契约，发黄的宣纸上歪歪扭扭按着手印，”我偷出来的。

满枝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被抽了骨头的皮影，整个人往地上滑。三勇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大姐，触手却是硌人的骨头。他这才发现，大姐比看起来的瘦弱。

“今天天没亮，我们就揣了把灶灰就逃。”来娣继续道，路上听说四舅中了秀才……”她突然拽着两个妹妹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求外祖家给条活路！来娣愿意当牛做马！”

角落里，樟木书箱的铜角反射着冷光。来娣盯着那光亮，想起上辈子听说的，四舅后来在县城里当了押司。她漆黑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朝着林四勇又磕了个头：“四舅，我会认字，会算账。”

满屋俱惊，特别是在娘亲怀中的林岁安，内心已经惊涛骇浪：“这便宜表姐不会也是穿越的吧！或者重生？”林岁安在心里打着问号。

满枝猛地抬头：“你何时…”

“货郎叔教的。”来娣面不改色地撒谎，实则那是上辈子在青楼里，为了讨好客人学的本事。

借着昏暗的光，来娣悄悄打量着外家的亲人，这是她俩辈子第一次见到他们。

上辈子，她到死都没能踏进这个家门。

如今，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几个舅舅……还有那个刚刚中了秀才的四舅。

四舅林四勇坐在主位，身形清瘦，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他看起来斯文，但眼神却比来娣想象的要沉得多，不像是个只会死读书的酸秀才。

来娣攥紧了藏在袖口的手指。她必须抓住这根稻草。

“爹，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大舅林大勇猛地拍桌，声音压得极低，那畜生当年是怎么跟我说的，如今这般对大姐，还打算卖我外甥女，我明天就去打断他的腿。

“对！”二舅三舅异口同声，“明儿天一亮，咱们就去上河村，找李茂才算账！”

林老头没吭声，只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阴沉得可怕。

来娣的心怦怦直跳。

他们愿意管？

他们真的愿意替她们母女出头？

她不敢确定，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上辈子，她到死都没等来外家的援手，这一世她只能赌一把。

“爹……”满枝声音发抖，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那畜生……他，他认识镇上赌坊的人……”

“怕他个锤子！”林大勇闷声低吼，拳头攥得咯咯响，“他敢动大姐，敢卖外甥女，老子废了他！”

来娣眼眶一热，差点没忍住眼泪。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护着她们。

“先别急。”四舅突然开口，声音冷静，“大姐和孩子们今晚先歇下，明日咱们先去上河村探探情况，再作打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来娣身上，微微一顿。“来娣，”他突然问“你识字”

来娣心头一跳，立刻点头：“会一点，货郎叔教的。”

林四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只是转头对林老头道：“爹，明日我去县里，找学官大人（这里是主簿兼管）问问，看能不能请衙门差役帮个忙。”

林老头终于吐出一口浊气，：“行，就这么办！”

他们真的要去替他们讨公道。

来娣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堂屋里的气氛正凝重着，忽然，福平从二姑林夏雨身后探出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满枝母女几个，突然脆生生地问：“大姑，你们为啥穿得跟要饭似的？”

一瞬间，满屋子的大人都僵住了。

田桂花脸色一变，赶紧去捂儿子的嘴：“胡说什么！”

可福平扭着身子躲开，又指着来娣补上一句：“表姐，你头发上咋有稻草？你们家没有梳子吗？”

来娣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枯黄打结的头发，脸“唰”地红了。

满枝眼眶一热，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可就在这时

“噗呲！”

招娣突然笑出了声。

她年纪还小，还不懂难堪，只觉得这个圆头圆脑袋小表弟说话怪好玩的，便学着他的样子，指了指福平鼓鼓的肚子道：“你肚子咋这么圆？是不是偷吃肉了？”

福平立刻挺起肚子，骄傲道：“我今天吃了两大碗！还有肥肉！”

“哇！”招娣和盼娣同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羡慕。

满屋子的大人面面相觑，突然，林老太“哎哟”一声笑出来，抹着眼泪：“这孩子…….”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了。

林三勇趁机揉了揉福平的脑袋，笑骂：“就你话多！”又转头对满枝道：“大姐，别往心里去，这小子打小缺心眼。”满枝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可这次，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用最平常的语气，问她们最狼狈的事。而不带半分嫌弃。

来娣低着头，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这一世，或许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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