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茶马古道青衣飘(一)
我站在雅安西门外的茶马古道遗址前时,正逢一场缠绵的春雨。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缝隙里还残留着经年累月马蹄踏过的浅痕,像时光刻下的密码。肩头那件月白色的棉麻青衣,是出发前祖母连夜缝补的 —— 衣襟上绣着一朵淡青色的山茶,针脚有些歪斜,却藏着她半生的牵挂。“顺着这条路走,或许能找到你祖父当年留下的东西。” 祖母说这话时,手指反复摩挲着青衣下摆,眼里的光像极了窗外的雨雾,朦胧又执着。
雅安是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昔日这里 “市声喧哗,马帮云集”,如今老街两旁的木楼虽已翻新,却仍保留着旧时的格局:一楼多是卖茶叶和马具的小店,门口挂着的蓝布幌子在风里摇晃,上面 “藏茶”“铜铃” 的字样被雨水打湿,晕出淡淡的墨痕。我走进街角一家名为 “古道茶坊” 的老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姓陈,祖上三代都是马帮里的 “锅头”(马帮首领)。他见我穿着青衣,眼神忽然亮了:“姑娘这衣裳,倒像极了几十年前马帮里女人们穿的样式 —— 那时候走古道的女人少,大多是跟着丈夫或父亲,青衣耐脏又轻便,风一吹飘起来,在山路上格外显眼。”
陈老给我泡了一壶陈年藏茶,茶汤呈深褐色,入口微苦,回甘却绵长。他指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照片里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牵着马,其中一个女子站在队伍末尾,青衣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一双裹着绑腿的脚。“这是 1948 年的马帮,我母亲就在里面。” 陈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时候她才十八岁,跟着我父亲去拉萨送茶,走了四个多月。路上遇到塌方,马队被困在二郎山的崖边,她把自己的青衣撕成布条,和男人们一起捆扎木柴铺路,最后衣裳破得不成样子,却硬是把茶包都护得好好的。”
我摸着自己衣襟上的山茶绣纹,忽然觉得这件青衣变得沉重起来。它不再只是一件普通的衣裳,更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 祖母的牵挂、陈老母亲的坚韧,还有无数马帮人的故事,似乎都藏在这柔软的布料里,等着我沿着古道,一点一点去唤醒。
第二天清晨,我跟着一支小型马队出发。马队首领叫扎西,是个三十多岁的藏族汉子,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见我穿着青衣,特意把我安排在队伍中间:“这段路不好走,中间的位置安全,而且风从两边过,你的青衣飘起来,刚好能给马队当‘信号旗’—— 以前马帮里要是有穿浅色衣裳的人,都走中间,方便前后队看清位置。”
马队沿着青衣镇前行,江水碧绿,像一条翡翠带子绕着山走。山路渐渐陡峭,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偶尔夹杂着马铃声。风从山谷里吹过来,掀起我的青衣下摆,与马队的铜铃声、江水的流淌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韵律。扎西说,这条道是当年马帮走得最多的 “大路”,虽然难走,却比小路安全。“我爷爷以前说,走古道就像做人,得一步一步踏实走,不能贪快。你看这路边的玛尼堆,都是过往马帮堆的,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一个心愿,有的求平安,有的盼重逢。”
走到正午,我们在一处山坳里休息。扎西从马背上取下铜锅,烧起开水煮酥油茶。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青衣在风里轻轻晃动,忽然注意到青石上刻着几个模糊的字 ——“民国三十六年,李”。扎西凑过来看了看:“这大概是哪个马帮人刻的,说不定是在等同伴,或者记着出发的日子。以前很多人走古道,都会在石头上刻字,有的是名字,有的是地名,就像给后来的人留个记号。”
我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然想起祖母说的祖父 —— 祖父年轻时也是马帮里的人,1950 年去拉萨送茶后就再也没回来。祖母说,他走的时候也穿着一件青衣,衣襟上也绣着山茶。“或许,我能在这条路上,找到和他有关的痕迹。”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手里攥紧了青衣的衣角,指尖传来布料的温度,像极了祖母掌心的暖意。
翻越二郎山时,天气突然变了。清晨出发时还是晴天,走到半山腰就开始飘雪,雪花落在青衣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一把碎盐。扎西让马队放慢速度,他自己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弯刀,不时砍断路边的荆棘。“二郎山是古道上的‘鬼门关’,以前很多马帮都栽在这里 —— 夏天塌方,冬天雪崩,有时候一场雪下来,连人带马都能埋了。” 扎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我爷爷当年带着马队过二郎山,遇到雪崩,为了护着茶包,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茶包上,自己冻得差点截肢。”
我裹紧青衣,却还是觉得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花钻进衣领,凉得人打哆嗦。马队里的老马 “黑炭” 突然停下脚步,焦躁地刨着蹄子。扎西立刻上前查看,发现前面的路段有一处轻微的塌方,几块巨石挡在路中间,旁边的山体还在往下掉碎石。“得把石头挪开,不然过不去。” 扎西说着,从马背上取下绳索,“姑娘,你站在后面一点,注意看山上的动静,要是有大块石头掉下来,就喊我们。”
马队里的几个汉子都围了过去,他们用绳索捆住巨石,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号子声在山谷里回荡,粗粝而有力。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黝黑的臂膀在风雪里绷紧,忽然想起陈老说的马帮女人 —— 当年她们也是这样,和男人们一起搬石头、修道路,用柔弱的肩膀扛起重担。风又吹过来,我的青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回应那些遥远的号子声。
就在这时,山上突然滚下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扎西的方向砸去。我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身边的马缰绳,用力把扎西往旁边拉了一把。石头 “咚” 的一声砸在扎西刚才站的地方,溅起一片雪沫。扎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姑娘,你这反应比我们马帮的汉子还快!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得挨一下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拉扎西的时候,青衣的袖子被路边的荆棘勾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袖口裂到肘部,里面的棉絮露了出来。扎西看到了,从怀里掏出一块蓝色的粗布:“这是我母亲织的氆氇,结实得很,我给你补一下。” 他坐在雪地里,笨拙地穿针引线,手指被冻得发红,却还是仔细地把破口缝好。“以前我母亲给马帮的人补衣裳,也是这样,不管是谁的衣裳破了,她都给补。她说走古道的人,都是兄弟,要互相帮衬。”
补好的青衣多了一块蓝色的补丁,看起来有些突兀,却让我觉得格外温暖。风雪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我们终于挪开了巨石,马队继续前行。走在二郎山的垭口时,扎西指着远处的雪山说:“从这里往下走,就是康定了。以前马帮到了这里,都会停下来唱歌,一是庆祝翻过了二郎山,二是给后面的马队报信 —— 你听,有时候风里还能传来以前的歌声呢。”
我站在垭口,迎着风张开双臂,青衣在阳光下飘得很高,像一只展翅的鸟。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近处的玛尼堆上挂满了经幡,风一吹,经幡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诉说着无数马帮人的故事。我忽然觉得,祖父或许也曾站在这里,穿着和我一样的青衣,望着远方的康定城,心里想着家里的亲人。那一刻,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被这飘动的青衣拉近了 —— 我们都曾在这条路上,迎着风,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抵达康定城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古城的金顶染成了暖黄色,折多河穿城而过,河水在灯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古城里的街道不宽,两旁的藏式民居错落有致,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映得墙上的唐卡格外鲜艳。扎西把马队安排在城外的马帮客栈,然后带着我去城里的老街 —— 他说,那里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裁缝铺,或许能帮我把青衣补得更整齐。
裁缝铺在老街的拐角处,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卓玛裁缝铺”。铺子里的老板娘卓玛是个五十多岁的藏族女人,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上面系着红色的绒线。她见我穿着青衣,眼睛立刻亮了:“这衣裳的样式,是我年轻时最流行的!那时候我姐姐就在马帮里当‘伙夫’,天天穿着这样的青衣,给马帮的人做饭。”
卓玛接过我的青衣,仔细地看着破口处的补丁:“这氆氇补得不错,就是针脚粗了点。我给你换块布,再绣朵花,保准和新的一样。”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淡青色的丝绸,上面印着细小的格桑花图案:“这是我女儿从拉萨带来的,柔软又结实,和你青衣的颜色也配。”
卓玛坐在缝纫机前,手指灵活地踩着踏板,针线在青衣上穿梭。她一边缝,一边给我讲姐姐的故事:“我姐姐当年才二十岁,跟着马帮走了三年。有一次在理塘遇到土匪,马帮的人都拿起刀反抗,我姐姐就抱着茶包躲在马后面,用青衣把茶包裹得严严实实。土匪走后,她的青衣被刀划了好几个口子,却没让一包茶受潮。后来她嫁给了马帮里的一个赶马人,两个人一起走古道,直到古道渐渐没人走了,才回康定开了家小茶馆。”
我看着卓玛专注的侧脸,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串银镯子,镯子上刻着马帮的铜铃图案。“这镯子是我姐姐给我的,” 卓玛笑着说,“她说戴着它,就像还走在古道上,能听到马铃声,看到青衣飘。”
夜幕降临时,卓玛终于补好了青衣。她在破口处绣了一朵格桑花,淡青色的丝绸配上白色的山茶绣纹,竟有种意外的和谐。我穿上青衣,站在铺子里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 青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下摆随风轻轻晃动,仿佛带着卓玛姐姐的温度,还有无数马帮女子的坚韧。
扎西在铺外等我,手里拿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康定的糖葫芦是用当地的山楂做的,酸甜可口,你尝尝。” 他把糖葫芦递给我,“今晚古城有篝火晚会,我们去看看吧 —— 以前马帮到了康定,都会在城外的草地上烧篝火,唱歌跳舞,庆祝平安抵达。”
篝火晚会在古城外的广场上,许多藏族同胞围着篝火跳舞,手里拿着哈达,嘴里唱着藏语歌谣。扎西拉着我加入队伍,我穿着青衣,跟着大家的节奏跳着,裙摆不时与身边人的藏袍碰到一起,温暖而热闹。篝火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笑容格外真切。忽然,人群里有人唱起了《康定情歌》,熟悉的旋律在夜空中回荡,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我站在篝火旁,青衣在火光里飘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或许,祖父当年也在这里,和马帮的人一起围着篝火唱歌,穿着那件绣着山茶的青衣,想着家里的祖母。而现在,我穿着同样的青衣,站在同样的地方,感受着同样的热闹与温暖。这种跨越时空的联结,让我觉得,祖父从未离开 —— 他的气息,他的牵挂,都藏在这条古道上,藏在这件飘动的青衣里,等着我一点一点去发现。
离开康定,马队朝着理塘方向前行。越往西行,海拔越高,天空也变得越来越蓝,像一块被洗过的蓝宝石。走到理塘草原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绿草如茵,成群的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远处的雪山像守护草原的巨人,静静地矗立着。扎西说,理塘是茶马古道上的 “高原明珠”,也是马帮的重要补给站,以前马帮到了这里,都会停下来休整几天,让马和人都适应高原的气候。
我们在草原上的一座牧民帐篷前停下,帐篷的主人是扎西的远房亲戚,名叫达瓦。达瓦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见到我们,热情地迎了出来,手里端着两碗酥油茶:“远方的客人,喝碗酥油茶暖暖身子吧 —— 这是我母亲早上刚做的,里面加了牦牛奶,特别香。”
帐篷里很暖和,中间放着一个火塘,火塘边堆着一些干牛粪。达瓦的母亲是个慈祥的老人,她见我穿着青衣,拉着我的手仔细看了半天:“姑娘这衣裳真好看,像草原上的云朵一样白。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件这样的衣裳,是我丈夫从雅安带来的 —— 他以前也是马帮的人,走古道的时候,给我买了这件青衣,说等他回来,就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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