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116富足与满足,父亲的告诫
第117章 116.富足与满足,父亲的告诫
石库门天井。
推开那扇厚重的黑漆石库门,一股混合着烟火气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各家灶间飘出的饭菜香,或寡淡如咸菜豆瓣汤,或浓郁似油煎带鱼的焦香,弥漫在在狭窄的天井里。
这是生活的味道,也是独属于石库门住户的拥挤与共生的独特印记。
水斗边,佝偻着背的陈阿婆正慢悠悠地清洗几根细细的小葱。
水流细小,几乎无声,仿佛怕惊扰了这黄昏的宁静。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动作迟缓而仔细,每一根葱叶都捋得干干净净。
晒台灶间,赵铁民闷着头,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钎子,专注地捅着煤球炉子。
炉膛里偶尔“噼啪”溅起几点火星,瞬间映亮了他黝黑、沉默、如同岩石般刻板的脸庞。
汗水顺着他粗壮的脖颈流下,洇湿了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
晒台上,何彩云正晾晒着几件半旧的衣裳。她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楼下黑漆大门的方向。
张秀英的身影,就在这黄昏将尽的时刻,踏进了这方小小的、承载着无数邻里烟火与家长里短的天井。
一进门,那股压抑了大半天的、想要与人分享巨大喜悦的冲动,便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按捺不住。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常年因挡车而微微佝偻的腰背,脸上焕发出一种崭新的、混合着努力维持的矜持与无法掩饰的自豪光彩。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天井里细碎的生活杂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目光扫过众人:
“陈阿婆,冯师母,彩云,桂花……都在呢?跟你们说个事儿啊!”
这声音像按下了无形的暂停键。
洗葱的水流声戛然而止。捅炉子的铁钎僵在半空。晒台上,何彩云晾衣服的动作瞬间定格。
所有的目光,带着疑惑和本能的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张秀英身上。
张秀英迎着众人的注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如同春风拂过冻土的笑容:“从今天起啊,我……我就不在织布车间挡车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邻居们脸上浮起的惊讶,特别是晒台上何彩云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何彩云撇了撇嘴,刚想嘀咕一句“挡车工不做还能做啥?”,就听张秀英紧接着用带着明显喜悦上扬、甚至有点扬眉吐气的语调,清晰地宣布:
“厂里安排我,调到织布车间办公室,接任劳资员了!以工代干!”
“啊呀!”李桂花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手里正拿着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幸好没摔坏。
她顾不上去捡,眼睛瞪得像铜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劳资员?姆妈!你……你当干部了?坐办公室了?”
劳资员!这三个字在车间工人心里,代表着清闲、体面、受人尊重,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只能在背后悄悄议论的好位置!
现在,这个位置竟然落在了平日里闷声不响、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婆婆头上!李桂花只觉得心跳得飞快,脸都有些发烫。
陈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燃了两盏小小的油灯。
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在灰布围裙上擦了又擦,连声感叹:
“哦哟!劳资员!好差事啊!真正的好差事!秀英啊,恭喜恭喜!熬出头了!再不用三班倒吃那份苦头了!好,真好!菩萨保佑!”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祝福和对“脱离苦海”的深切感同身受,仿佛张秀英的好运也照亮了她晚年的黯淡。
冯师母蔺凤娇也放下手里正在拣的豆芽菜,款步从自家门口走过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短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婉和真诚的赞叹:
“秀英,真心恭喜你!劳资员责任不轻,要细心要公正,但确实是个更适合你的好岗位。以后工作环境好多了,对你身体也好。”
她的目光清澈,是纯粹的欣赏和祝福,没有一丝杂质,语气也温温和和。
赵铁民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道贺。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捅他的炉子,仿佛刚才的喧嚣与他无关。
但那短暂抬起又迅速垂下的眼神里飞快掠过的一丝羡慕。
晒台上的何彩云,脸上的表情像是瞬间打翻了五味瓶。震惊、嫉妒、不甘、难以置信……最终扭曲成一个极其僵硬、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的笑容。
她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股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的酸味,从上面飘下来:
“哦哟……是……是好事体啊,秀英阿姨……恭喜你了呀……真是……真是想不到……”
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涩意,眼神飘忽着,不敢与张秀英对视。
张秀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特别是何彩云那强装出来、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她话语里掩饰不住的酸涩,让她心里那份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的畅快感,如同喝了冰镇酸梅汤,瞬间达到了顶点,通体舒泰。
她矜持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新晋“干部”的底气:
“谢谢,谢谢大家!也是组织信任,领导看重。以后工作上,还得靠大家多支持呢!”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晒台方向,语气温和,却暗含一丝微妙的锋芒,像是在回应那份酸涩。
这份“以工代干”的喜悦,在邻里间投下的涟漪和收获的种种反应,让她无比满足。
她不再多言,带着一身轻松和属于胜利者的淡淡喜气,和提着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沉重挎包的儿子阳光明一起,走进了自家那扇油漆斑驳、露出木头本色的前楼房门。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咔哒”一声,将天井里的复杂目光、低声议论和煤炉特有的烟火气隔绝在外。
……
阳家前楼。
厚重的房门一关上,仿佛瞬间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窥探与复杂目光。
屋内的气氛立刻被纯粹的、血脉相连的温馨与热烈所充盈。一股家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系着蓝布围裙的李桂花正麻利地将一盘碧油油的凉拌鸡毛菜端上那张油漆剥落、露出木纹的方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粗瓷碗筷和几个二合面馒头。
阳永康依旧坐在靠墙那张他专属的、磨得发亮的旧方凳上,嘴里叼着一支自卷的“喇叭筒”烟卷。
在那缭绕的烟雾中,他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仿佛常年紧绷的神经也随着妻子这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舒缓了几分。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门口。
阳光辉抱着儿子壮壮,壮壮正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桌上刚端上来的青菜,咿咿呀呀地叫着,小脸上满是期待,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阿爸,阿哥,阿嫂!”阳光明笑着打招呼,声音里透着轻快。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草绿色军用挎包放在桌子一角。
张秀英放下手里的小布包,脸上容光焕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声音里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和分享欲:
“老头子,辉辉,桂花,你们是不知道,刚才在天井里,我这一宣布啊……”
她绘声绘色、带着几分戏剧性地描述起邻居们听到消息时的震惊表情,模仿着何彩云那瞬间僵住的脸和干巴巴的恭喜声:
“‘哦哟……是……是好事体啊……’啧啧,那个表情,那个腔调,啧啧啧……”
她的描述生动有趣,引得李桂花忍不住咯咯直笑,连一向沉默的阳永康,嘴角那常年紧抿的、如同石刻般的线条也悄然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好了好了,先吃饭,边吃边说,菜要凉了。”
李桂花笑着催促,手脚麻利地摆放着碗筷,又拿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给每人倒了小半碗凉白开。
阳光明拉开挎包的盖布,如同变戏法般,将里面的“硬货”一样样取出来。
首先是一大块用厚油纸包裹、解开麻绳便散发出浓郁酱香的牛肉。
油纸一掀开,深红油亮的色泽、分明诱人的纹理、筋肉相连的质感便暴露出来,浓郁的酱香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让人口舌生津。
接着是一盒码放整齐的卤鸭胗。
鸭胗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油光发亮,散发着八角、桂皮等复杂香料特有的浓郁气息,劲道弹牙的模样引人垂涎。
最后,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银鳞闪闪的大黄鱼!
鱼眼晶亮如黑宝石,鱼鳃鲜红,鱼身饱满肥厚,鳞片完整紧密,尾巴微微上翘。
一股浓烈纯粹的海鱼鲜气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连壮壮都停止了咿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鼻子一抽一抽。
“哦哟!酱牛肉!卤鸭胗!还有这么大一条新鲜大黄鱼!”
李桂花惊喜地叫出声,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凉滑溜的鱼身,“明明,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难得的大黄鱼都能调剂到!”
她脸上那掩不住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巨大欢喜。
这年头,这样的大黄鱼,那是只有年节才有可能见到的稀罕物!
壮壮看到这条闪闪发光的大鱼,兴奋地在爸爸怀里直蹦跶,小手挥舞着要去抓。
“一点心意,庆祝姆妈‘高升’嘛。”阳光明笑着解释,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得意,动作麻利地开始解包牛肉的油纸。
张秀英嘴上还在习惯性地埋怨儿子:“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谈朋友、结婚,哪样不要钞票?”
但手上却已经利索地行动起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鱼太新鲜了!好!清蒸,清蒸最好!原汁原味才显鲜甜!放点葱姜,淋点料酒就行!桂花,快,拿个大点的盘子!牛肉切片,鸭胗也切了装盘,都是现成的好菜!”
她指挥着李桂花,自己则动作熟练地处理起鱼来。
刮鳞去鳃掏内脏,一气呵成,刀法干净利落,显然心情极好,动作都带着轻快的节奏。
很快,饭菜上桌。
除了阳光明带回来的三样硬菜,还有李桂花做的凉拌鸡毛菜、一小碟自家腌的脆爽萝卜干,以及堆得冒尖、散发着粗犷麦香的白黄相间的二合面馒头。
那条清蒸大黄鱼被郑重地摆在了桌子中央。
鱼身下垫着碧绿的葱段,鱼身上铺着嫩黄的姜片。蒸熟后鱼皮微微绽开,露出底下雪白细嫩、如同蒜瓣般的鱼肉。蒸鱼的汤汁清澈,混合着葱姜的香气,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酱牛肉被切得薄厚均匀,深红的肉色间杂着透明的筋络,咸香四溢,筋肉相连处泛着诱人的油光。
卤鸭胗切成适口的小块,深褐色,油亮诱人,散发着卤料特有的复合香气,静静地躺在小碟子里。
昏黄的15瓦白炽灯泡下,光线有些昏暗,却更衬得这一桌饭菜的丰盛与难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
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连壮壮也坐在爸爸阳光辉怀里,面前摆着一个小搪瓷碗。
清蒸大黄鱼的鲜甜细腻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张秀英先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阳永康碗里:“老头子,你尝尝,鲜得嘞!”
阳永康点点头,用筷子轻轻一拨,雪白的鱼肉便如花瓣般散开,蘸一点盘底融合了鱼鲜精华的酱油汁,入口即化,鲜得让人眉毛都要跳舞。
他细细咀嚼着,脸上露出难得的享受神情。
酱牛肉咸香醇厚,带着嚼劲,是下饭的绝配。
阳光辉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笑着,下筷子的速度和频率却诚实地表达着对这顿丰盛晚餐的满意,酱牛肉和鸭胗是他的最爱,一块接一块,吃得满嘴油光。
卤鸭胗脆韧弹牙,越嚼越香,卤汁的味道浸透了每一丝纤维。
李桂花殷勤地给公婆夹菜,特别是那碟鸭胗,堆在张秀英碗里:“姆妈,这个有嚼头,你多吃点。”
李桂花细心地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喂给壮壮几小块最嫩的鱼肉。
小家伙吃得小嘴油光发亮,开心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表达着满足,小手还想去抓盘子里闪亮的鱼眼睛。
饭桌上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欢声笑语。张秀英还在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新办公室的见闻:
“……窗台上那盆绿油油的吊兰,长得可好了!领到的新笔记本,硬壳的!还有新蘸水钢笔,吸墨水的那种!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树上的蝉鸣,‘知了——知了——’的,跟在车间里‘哐当哐当’的织机声完全不一样……”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新鲜感和一种踏入新世界的兴奋,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
阳光辉听着,憨厚地笑着,偶尔附和一句:“那敢情好,清静。”手下夹菜的功夫一点没耽误。
李桂花一边照顾壮壮,一边笑着听婆婆讲,时不时插一句:“姆妈,那你以后就不用倒夜班了,身体要紧。”
阳永康依旧沉默是金,但胃口显然比平时好了许多。
他默默地吃着儿子带回来的酱牛肉,又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腩肉,细嚼慢咽。
偶尔端起那个印着“劳动光荣”的小酒盅,抿一口散装的地瓜烧。
劣质酒液的辛辣似乎也因为这顿好饭和妻子的喜事变得容易下咽。他脸上是少见的放松,常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酒足饭饱,桌上杯盘渐空,只剩下鱼头和一点残羹。
屋内弥漫着饭菜的余香、淡淡的酒气和一种温馨满足的氛围。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暖柔和,笼罩着这一家人。
阳永康放下筷子,拿起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粗茶,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
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缓缓移向小儿子阳光明。
那目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和不易察觉的探询,如同老鹰审视着即将离巢的幼鸟,穿透了饭后的闲适氛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平缓地响起,打破了饭后的宁静:“明明。”
“阿爸。”阳光明的身体微微坐正,迎向父亲那穿透力极强的目光。
他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父亲这顿饭吃得沉默,心思显然不只在饭菜上。屋内的轻松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阳永康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你姆妈这个工作……”
他看了一眼脸上依旧带着红晕、正用抹布擦桌角的妻子,“调得好,是件大好事。挡车挡了二十几年,三班倒,铁打的也熬不住。你姆妈少吃苦,屋里也松快不少。”
他肯定了这件事的价值,语气里带着对妻子的怜惜。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看透世情、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变得格外严肃,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阳光明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但是。”
他话锋一转,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涟漪,“这份人情,是怎么来的?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你托了厂里的关系?托了那个……劳资科的郎科长?”
他的语气笃定,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此刻的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和审视,一种对儿子品行的考验。
屋内的暖意瞬间凝固。
张秀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擦桌子的手停在半空,转为一丝紧张,看向儿子。
李桂花收拾碗筷的手停在了半空,屏住了呼吸,眼神在公公和小叔子之间来回。
阳光辉抱着已经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壮壮,也抬起头,紧张地看向弟弟。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连那昏黄的灯光都似乎暗了几分,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格外清晰。
阳光明迎着父亲锐利如炬、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神情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平稳:“阿爸,瞒不过你。确实是通过郎科长帮忙的。”他没有否认。
他接着解释,语速不疾不徐:“姆妈在挡车岗位干了二十多年,三班倒,太辛苦,腰腿都不好,您是知道的。
郎科长……人比较热心,平时工作上接触,觉得我做事还算踏实,挺投缘的。
他知道姆妈的情况,正好劳资员位置空出来,他觉得姆妈为人稳重可靠,在厂里年头长,情况也熟悉,就主动提出来帮忙调了岗。
手续都是按厂里规定正常办的,没走歪门邪道。”
他强调了郎天瑞的“主动”和“投缘”,以及程序的“正常”,将重点放在母亲的能力和郎科长的“热心”上,巧妙地避开了某些不便明言的细节。
阳永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刻斧凿。
劣质烟草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缭绕,盘旋上升。
这短暂的沉默,却像山一样压在小屋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家郎科长主动帮忙,这份情,我们阳家要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紧紧锁住阳光明,“这是私人的情分,是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我们阳家做人实在。”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属于老工人的硬气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弥漫开来,连烟雾都似乎被这气势逼退了几分:
“但是,明明,你给我听好了!
这个人情,只能用私人的方式去还!
请人家吃顿饭,送点像样的、我们自己花钱买的谢礼,或者将来人家家里遇到难处,我们力所能及地搭把手,都可以。”
他划清了界限。
紧接着,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是,绝对、绝对、不能拿你工作上的事情去做交易!
不能因为你姆妈做了这个劳资员,就让你在厂里说话办事,偏袒郎科长,或者违背赵厂长的指示,违背厂里的规章制度!
更不能拿公家的原则去做私人的交换!”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桌面。
“工作上的事情,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
他加重了语气,粗糙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坐在赵厂长秘书这个位置上,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更是压在你肩上的担子,是责任!”
他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工人特有的硬气、骨气和不容玷污的清白:
“要是为了还这点私情,让你在工作中为难,或者做出什么不合规矩、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妻子,“那这个劳资员,你姆妈不做也罢!
明天就回去继续挡车!照样是光荣的工人阶级!照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阳永康的婆娘,还吃得起那份苦!顶得住!”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掷地有声。
张秀英闻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随即又涌上一股激动的红潮。
她用力点头,急切地看向儿子,声音带着母亲的坚决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明明,你阿爸说得对!句句在理!姆妈也是这个意思!”
她走到儿子身边,语气斩钉截铁:“这工作再好,再清闲,要是让你为难,让你犯错误,姆妈明天一早就去找王主任,还回车间挡车去!
姆妈身体好着呢!三班倒怕什么?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对儿子的维护和对丈夫话语的绝对认同。
那份刚获得的体面,在儿子的前途和清白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李桂花和阳光辉也紧张地看着阳光明,大气不敢出。连壮壮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在爸爸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迷糊的哼唧声。
阳光明看着父亲那张严肃深沉、刻满生活艰辛却正气凛然的脸庞,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深切的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磐石压在心间。
他站起身,神情无比郑重,目光清澈坦荡,扫过父母兄嫂,声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小小的前楼里: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你们放心。”
他语气沉稳,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
“我阳光明心里有杆秤,分得清公与私,拎得清轻与重。
郎科长帮忙调岗,是私人情谊,是雪中送炭。
这份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将来一定用私人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感谢他。”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但是,工作就是工作!”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家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坐在秘书这个位置上,领的是厂里的工资,端的是公家的饭碗。我只对赵厂长负责,只对厂里的生产任务负责,只对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负责!”
他挺直脊梁,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绝不会为了私情,影响公事,更不会拿原则去做交易!这一点,我阳光明,在这里向你们保证!”
阳永康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审视着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与分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壮壮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阳永康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如同春冰解冻般,缓缓地松弛下来。
那常年如同刀刻般紧锁的眉头,也前所未有地、彻底地舒展开来。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个印着红星的搪瓷缸,仰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喉结滚动,茶水入喉。
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字,如同千斤重担落地,又如同一道赦令。
屋内的凝重气氛瞬间冰消瓦解,温暖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紧绷的弦,松了。
张秀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嗔怪和爱怜,看了丈夫一眼:
“老头子,看你,把孩子们吓的。明明从小就有主意,懂分寸,你还不放心?”
她转头看向阳光辉和李桂花,语气恢复了轻快,“快,把桌子收拾收拾,鱼刺骨头扫干净,当心扎到脚。辉辉,把壮壮抱里屋睡吧,孩子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一家人重新动了起来。
李桂花麻利地收拾碗筷叠在一起。阳光明拿起抹布擦拭油腻的桌面。张秀英找来小笤帚,仔细扫去地上的鱼骨残渣和掉落的饭粒。阳光辉抱着熟睡的壮壮,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
一家人虽然不再像饭前那样高声谈笑,但一种更深沉、更踏实、如同大地般稳固的暖意,静静流淌在这小小的前楼里。
空气中,似乎还久久萦绕着大黄鱼的鲜美气息、酱牛肉的醇厚余韵、卤鸭胗的浓香,混合着粗茶与劣质烟草的味道,构成了这个夏夜,石库门深处独特的家的味道。
阳永康默默地从那个皱巴巴的空烟盒里又摸出一小撮烟丝,摊在粗糙的掌心。
手指熟练地捻动,卷起一支新的“喇叭筒”。
他划燃一根火柴,橘红的火苗跳跃了一瞬,映亮了他沧桑却已舒展的眉眼、指间厚厚的老茧,还有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的眼神。
随即,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笼罩了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辛辣的滋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宁静。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
石库门弄堂里,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铃铛的轻响,或是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声音,很快又归于沉寂。
这个夏夜,弥漫着鱼、肉荤腥的香气。对阳家而言,这是生活上的富足,更是精神上的满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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