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146二哥回家,满腹疑问,震惊与酸涩
第147章 146.二哥回家,满腹疑问,震惊与酸涩
十一月,魔都的空气里裹着湿冷的刀子。梧桐叶枯黄飘落,渐渐光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
街巷里弄,日头下难得地摆开了一颗颗青帮白叶的大白菜——这些是刚从北方调运来的稀罕物,并非本地菜。
本地没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也没有这个条件,本地的大白菜集中上市要等到来年的三到五月份。
因为是调运菜,供应紧俏得很,副食品店门口常排着长队,凭票购买,每家每户一次也只能买上三两颗。
“这点菜,腌点盐齑菜顶顶好,烧汤、过泡饭有点咸鲜味道。”
弄堂里的主妇们互相招呼着,交流着经验。
白菜数量有限,阵仗便不大。
墙角边、窗台下,摆开一只只洗刷干净的搪瓷盆或小号的陶坛。
女人们系着围裙,蹲坐在小竹凳上,手里菜刀“笃笃”地切着菜帮子。空气里飘着生白菜的青涩气和粗盐粒的咸腥。
切好的菜丝铺在竹匾里,摊在吝啬的冬日阳光下,等着收干些水汽,再仔细地一层菜一层盐,用力压进坛里。
这一小坛咸齑菜,就是普通人家对付漫长冬季汤水里的一点念想,分量不多,却也金贵。
阳光明也随了这个景。
筒子楼二零三室地方不大,他还是在床底下塞进了一只深棕色的粗陶坛。
自从搬到家属楼居住,他已经和家里分户,有了独立的户口本。
这样操作,分发票证和日常购物能多占些便宜。他自己不在意这些,但姆妈和大嫂却算得很清楚,绝对不会让家里吃亏。
起早排了队,凭票买了两颗定额的大白菜回来。
菜刀在案板上响了一阵,切好的菜丝堆了小半盆。他往坛子里铺了一层菜丝,撒了把盐,然后重复操作,腌了一坛子盐齑菜。
这坛子“盐齑菜”,于他而言,就是个应景的摆设,或是必要时拿出来证明自己“随大流”的道具。
那股子腌透了的齁咸味儿,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回望刚过去的整个十月,脚步匆匆,人情交织。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家人庆祝,第二个星期天是圈层聚会。
约定的时间刚到,楼道里就响起了脚步声和谈笑声。
章伟强打头,依旧是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的卡”衬衫,领口紧扣,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带笑。
他身后跟着财务科刘金生,脸上带着和气生财般的笑容。
房管科韦鸿宇,肚子微腆,头发油亮,干部派头十足。
劳资科郎天瑞,人精瘦,眼神活络。
保卫科王卫东和采购科周解放,这两位转业军官出身的科长,腰板挺直,行动间带着军人的利落。
清花车间主任陈国强嗓门最大,风风火火。
后整车间主任李铁民则未语先笑,透着股油滑的热络。
“小阳,恭喜乔迁啊!新家蛮清爽!”章伟强笑着递上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贴着红色标签的“泸州老窖”特曲,瓶身上还系着红丝带。
“章主任太客气了,快请进。”阳光明接过酒,侧身让客。
其他人也纷纷递上带来的“心意”。
刘金生的“七宝大曲”,韦鸿宇更精致的“西凤”,郎天瑞的“竹叶青”加一大包高桥松饼,王卫东的牡丹烟和周解放送的“汾酒”,陈国强嗓门洪亮拍下的“古井贡”,李铁民则提着一兜子天津鸭梨和两包糕点。
小小的外厅顿时被酒香、烟味和水果的清香填满。
各式各样的酒瓶在八仙桌一角堆成了小山,西凤、泸州老窖、汾酒、古井贡、竹叶青……几乎囊括了当时市面上能叫得出名号的好酒,无声地诉说着来客的分量和这场聚会的“规格”。
阳光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明白,这些“不轻的礼”,既是人情,也是对他这个新晋秘书的某种衡量和投资。
菜肴依然是阳光明“托朋友”弄来的硬菜唱主角。
金花火腿唱主角,芋艿炖火腿入口即化、油脂丰腴醇厚的口感,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陈国强连吃几块,大呼过瘾,借着酒意,嚷嚷着要和阳光明“切磋切磋”酒量。
阳光明不卑不亢,稳稳接住,一句“不能弱了我们赵厂长一向最看重的士气”,棉里藏针,既给了面子又亮明了立场,引得大家高声喝彩。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这场聚会,所有人都尽兴而归。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阳光明新家的热闹,换成了青春的面孔和纯粹的笑语。
他把经常聚会的同学们都请了过来:爽朗热心的邬宏涛、内向实在的蔺书楠、精明干练的采购员吴恺、帅气的高干子弟谢飞扬、落落大方的冯向红、还有纯净懵懂如清泉的林见月。发小严俊自然也早早到了。
筒子楼狭小的空间被年轻人的活力塞得满满当当。
大家都没空手。
邬宏涛带了中药店的梨膏糖和家里腌的雪里蕻;严俊带来了副食品店内部才能买到的鸡蛋糕和一小包芝麻酥。
吴恺贡献了厂里发的“万年青”饼干和山楂片;谢飞扬和冯向红带了“大白兔”奶糖和水果硬糖。
林见月则带了一小罐自家做的桂花糖藕,晶莹剔透,甜香扑鼻;蔺书楠也拿出了自己炒的南瓜籽。
阳光明依然是“大手笔”。
栗子仁的甜香首先征服了众人。
接着是酒香四溢的醉鸡,皮色油亮的咸水鸭,还有肥瘦相间的腊肠。
这三样硬菜如同重磅炸弹,让谢飞扬直呼:“光明……你这是……打劫了食品店吧?”
饭后,阳光明领着大家在家属院里转了转。
灰扑扑的筒子楼,狭窄的公共走廊堆着蜂窝煤和杂物,水房门口排着队,空气中飘着各家各户饭菜的混合气味。
这拥挤嘈杂、充满烟火气的工人生活图景,对谢飞扬、冯向红、林见月他们来说,是新鲜而真实的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厂里分给你的房子?蛮好的,一个人住自在。”谢飞扬打量着,语气带着干部子弟特有的从容。
“就是小了点,这么多人转不开身。”冯向红笑道。
林见月好奇地打量着楼道里斑驳的墙壁和各家门口晾晒的衣物,清澈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她走在阳光明身侧稍后的位置,偶尔目光相遇,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白皙的耳根悄然泛红。
邬宏涛和吴恺对家属院的兴趣很大,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东张西望,评论着筒子楼的住房环境。
严俊和蔺书楠的话不多,安静地跟着。
“下午店里还有点事,得先走了。”邬宏涛看了看他那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有些歉意地对阳光明说。他在中药店工作,休息日也经常有工作安排。
“我们厂里下午也有个学习会,不能缺席。”吴恺接口道,他是采购员,时间也不完全自由。
谢飞扬和冯向红倒没什么事,但见邬宏涛和吴恺要走,也便说:“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下次再聚。”林见月自然跟着冯向红。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工作要紧。今天就是请大家来认认门,以后常来。”他把大家送到家属院门口。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
“光明,再会!新家蛮灵光!”邬宏涛跨上他那辆“永久”,叮铃铃按着车铃。
“再会!下次还想尝尝你的手艺!”吴恺也笑着挥手。
谢飞扬、冯向红和林见月一起离开。
林见月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明还站在院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家属楼背景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眼望了过来。隔着渐渐稀疏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林见月心头一跳,慌忙转回头,快步跟上冯向红,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轻轻跳动。
严俊内向地笑笑,低声和阳光明道了别,也转身离去。
这次同学聚会之后,阳光明的新家才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
十一月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一阵紧似一阵地灌进石库门的天井。
青石板上残留的湿气,踩上去有些打滑,弄堂里飘荡着煤球炉子呛人的烟味。
前楼的窗户紧闭着,却挡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焦灼期盼。
自打进入十一月,张秀英数日子的声音就没停过,像上了发条的钟摆。
“耀耀快回来了,该晒的被子要晒透,棉花要絮得再厚实些……”
她嘴里念叨着,手上不停,把那些拆洗翻新、塞得鼓囊囊的旧棉被又一次摊开来拍打。
阳永康坐在专属的竹椅上,烟卷捏在手里,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很少说话,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五斗橱上那只马蹄钟,听着那“咔哒咔哒”的走时声,仿佛那声音能丈量出儿子归家的距离。
连最闹腾的壮壮,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们不同寻常的气氛,难得地安静趴在奶奶脚边,小胖手揪着张秀英的裤脚。
终于,在阳光耀预计动身的前两天,一封薄薄的电报,像一片承载着巨大希望的羽毛,飘进了石库门。
“姆妈!电报!东北来的电报!”李桂花捏着那张小纸片,声音尖利地冲进前楼,脸上是混合着激动和紧张的潮红。
一家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张秀英几乎是扑过去抢过电报,手抖得厉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抵沪。”
“十六号下午三四点!正好是星期天!”李桂花迅速反应过来,声音更高了,“好日子!正好是休息日!”
“十六号……十六号……”张秀英反复念叨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总算有个准信了……明明,你要记牢,是十六号下午三四点,火车站!”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沉稳地应道,目光扫过电报上那行简短的铅字。
他注意到电报的落款是“耀”,看来二姐香梅那份探亲假,最终还是被二哥独占了。
一丝复杂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即将团聚的期待压下。
十六号这天,石库门阳家弥漫着一种近乎节日的躁动。
午饭比平日提前了大半个钟头。
饭桌上,张秀英几乎没动筷子,一个劲儿地催促:“明明,快点吃,吃饱点好有力气蹬车子。火车不等人,要早点去候着!路上当心点!”
“晓得了,姆妈。”阳光明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李桂花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阳光辉则闷声检查着倚在门边的那辆簇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用一块半旧的棉纱,把本已锃亮的车架和镀铬的车圈又细细擦了一遍。
“车子擦得再亮有啥用?路上灰大得很。”李桂花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辆新车,带着点自豪。
“早点去,占个好位置,一眼就能看到耀耀出来。”
张秀英又一次叮嘱,目光殷切地落在小儿子身上。
阳光明穿上那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藏蓝色“的卡”中山装——这是他最体面的“干部装”。他理了理领口,推起自行车。
“姆妈,阿爸,阿哥,阿嫂,我走了。”他跨上车座,脚下一蹬,崭新的链条发出清脆悦耳的转动声。
自行车灵巧地穿过狭窄的弄堂口,汇入了星期天午后略显稀疏的人流。
深秋的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落了大半,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被冷风卷起。
阳光明奋力蹬着车,深秋的凉意扑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切。车轮碾过马路,偶尔压到松动的石板,发出“咯噔”的轻响。
他脑海里反复勾勒着二哥的样子,信里那些诉苦的字眼,让他做好了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甚至可能带着怨气的二哥的准备。
火车站永远是喧嚣的漩涡。
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方言混杂着广播喇叭里字正腔圆的报站声。
阳光明把自行车寄存在站外看车处,小心地锁好,拿着木牌站在出站口等候。
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下人头攒动。
他踮起脚,目光在车次那一栏搜寻。鲜红的“晚点约30分钟”几个粉笔字,像一盆冷水,浇在他一路赶来的热切上。
他叹了口气,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水磨石柱子,耐心等待。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广播里一次次播报着其他车次的信息,每一次都让他的心提起来又失望地落下。他望着出站口上方那巨大的圆形挂钟,分针慢吞吞地挪动着。
将近四点半,站内广播终于响起了期待中的那趟列车的进站信息。
像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整个出站口瞬间沸腾起来。
接站的人群呼啦一下涌上前,挤在铁栅栏前,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
列车员打开铁栅栏,提着大包小裹、拖着疲惫身躯的旅客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阳光明个子高,视线越过旅客的头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攒动的人头中快速扫视。一张张陌生的带着长途跋涉倦意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闪过。
当又一波旅客洪流般涌出闸口时,阳光明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几个扛着巨大包裹、风尘仆仆的旅客后面,一个单薄的身影挤了出来。
他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灰色帆布大旅行袋,手上还吃力地拎着一个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用粗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土黄色大号土布提包。分量显然不轻,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有些拖沓。
是阳光耀!
尽管心里对二哥有些埋怨,但真正看到二哥的刹那,阳光明的心还是忍不住有些揪痛。
信里那些抱怨和诉苦的文字,此刻终于化作了眼前具体的形象。
两年多前,离家时那个尚带着几分学生气的白净青年彻底不见了。
眼前的阳光耀,皮肤是北大荒风霜烈日打磨出的粗糙的深褐色,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垢。
脸颊瘦得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格外突出,嘴唇干裂起皮。
原本还算合身的旧军便服,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更衬出那份清减。
他的眉眼间刻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被生活压榨过后的麻木和怨气。
头发乱糟糟的,沾着灰尘,整个人像一根被风霜抽打过、失了水分的秸秆,透着一股被风干了的憔悴。
“二哥!”阳光明用力拨开前面挡着的两个人,几步就冲到了阳光耀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正低头奋力拖着沉重行李的阳光耀闻声猛地抬头,那双被疲惫和风沙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紧接着是巨大的惊喜。
“明明!”他大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是东北待久了的腔调。
沉重的行李“咚”一声被他扔在脚边,扬起一小片灰尘。他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了阳光明,用力之大,让阳光明都微微踉跄了一下。
那拥抱带着长途跋涉的尘土气和汗味,也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委屈。
阳光明能清晰地感觉到二哥肩胛骨的嶙峋,以及隔着衣服传来的凉意。
“小弟!真是你!长这么高了!好家伙,比我还猛!看上去得有一米八!”阳光耀松开怀抱,退后一步,双手还用力抓着阳光明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中充满了惊奇,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
他仰着头,视线在阳光明脸上逡巡,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到笔挺的衣领,再到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
那目光复杂极了,混杂着喜悦、欣慰,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陌生感和……隐隐的探究。
“变了,真变了……”
阳光耀喃喃自语,伸手想去拍阳光明的肩膀,动作在半途又顿住,似乎觉得弟弟这身“干部行头”有点拍不得,“像个大人了!有模有样的!”
他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结实的小臂,咧开嘴笑,露出被烟草熏得略微有些发黄的牙齿,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些许风霜,却更显得黑瘦。
“二哥,一路辛苦了!怎么带这么多东西?”阳光明弯腰,一手轻松地提起那个沉重的土布提包,另一只手去抓那个帆布大旅行袋。
“哎,我来我来!沉得很!”阳光耀连忙去抢,但阳光明动作更快,已经把旅行袋稳稳拎在了手里。
“没事,我力气够。”阳光明笑笑,掂量了一下,“嚯,是够沉的。带的啥好东西?”
“能有啥好东西。”
阳光耀摆摆手,语气带着点自嘲,又有点献宝似的热切,“都是那穷旮旯的土玩意儿,也就没去过乡下的城里人稀罕。
黑木耳、榛蘑,都是晒干的!还有点松子、野山核桃……哦,还有两条风干的细鳞鱼,给爸妈尝尝鲜。还有队里分的黄豆,自家炒的瓜子……”
他如数家珍,仿佛这些沉甸甸的山货,是他两年多苦难生涯里仅能抓住的一点实在的证明。
阳光明心中微动。他原以为二哥在信里抱怨得那么厉害,回来必定是两手空空,只顾着诉苦。
没想到,竟还带了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心意”,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
这份反差,让他对二哥的印象又复杂了一层。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走,回家!爸妈、大哥大嫂都在家眼巴巴等着呢!”
他把那两个分量不轻的包裹,稳稳当当地捆在自行车结实宽大的后衣架上,用带来的麻绳仔细绑牢。
“来,二哥,上车!”阳光明长腿一跨,稳稳坐在车座上,单脚支地,拍了拍后座。
阳光耀的目光却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那辆崭新的“永久”上。
他围着车子转了小半圈,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小心,轻轻拂过锃亮的车把、光滑的横梁,最后停留在那枚闪着光的“永久”金属商标上。
指腹下的冰凉金属触感和精细的烤漆,与他记忆中弄堂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老坦克”截然不同。
“这车……”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真新!永久牌的二八大杠,好家伙!得一百六七十块吧?关键是票不好弄,哪弄来的?借的?还是……”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阳光明的脸,试探着问,“……买的?”
“先坐稳,路上慢慢说。”阳光明感觉到二哥坐好了,脚下一用力,车轮平稳地转动起来。崭新的链条发出轻快流畅的“哒哒”声,载着兄弟俩和沉重的东北土产,汇入了车流。
车轮碾过火车站前略显坑洼的水泥路,发出轻快的“沙沙”声。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兄弟俩脸上。
阳光明蹬着车,感受着身后二哥的重量和那两大包山货的坠感,稳稳前行。
“是咱自家买的。”阳光明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后面,很平静。
“咱家买的?这得多少钱票啊?”
阳光耀抱着沉甸甸的包裹,目光依旧粘在那辆新车上,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家里……是不是花了大价钱?还是托了啥大关系?”
“没托啥关系。街道前阵子统一改造晒台,咱们家是私房,街道就额外补了一张自行车票。咱家还有点老底子,不缺买自行车的钱,既然有票,就把车买了。”
阳光耀在后面听着,半天没吱声。
自行车轮碾过一块小石子,车身轻微颠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弟弟腰侧的衣服,布料挺括的质感让他心里又是一动。
“街道……补的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难以置信,“就因为咱家是私房?”
他印象里,街道那些人,鼻孔都朝天的,哪有那么好说话?还讲道理?讲道理就能讲来一张金贵的自行车票?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嗯。”阳光明应了一声,没再多解释。
过程自然没那么轻描淡写,但结果如此,多说无益。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只有车轮转动和风吹过的声音。
阳光耀的目光落在弟弟宽阔的肩背上,那身深蓝色的干部装,在午后的阳光下,布料挺括,线条利落,和他身上这件皱巴巴、袖口磨得起毛的旧军便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冷风迎面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复杂气味。阳光明稳稳地掌着车把,车子穿过站前拥挤的广场,拐上相对宽阔的马路。
阳光耀坐在后面,一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另一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弟弟腰侧的衣服,仿佛这样能抓住一点久违的安稳感。
他看着弟弟宽阔挺直的背影,感受着身下这辆崭新自行车坚实平稳的行驶质感,心里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小弟。”他终于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凑在阳光明耳边大声问,声音盖过风声和街市的嘈杂,“家里来信说你进厂了,还是干部编制?真的假的?姆妈、阿爸是不是……是不是背着我,把家里最后那点家底都掏出来,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弄进去的?”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疑虑和不安。
他深知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明白一个“干部编制”意味着什么。
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他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下乡,家里才倾尽全力把小弟塞进了工厂,端上了铁饭碗?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车轮碾过路面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
阳光明握紧车把,声音沉稳地顺着风传来:“二哥,你想岔了。没有背着你,更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求人。”
“那……那你怎么进去的?还是干部?你刚刚毕业,又没什么门路……”阳光耀更加困惑,抓着弟弟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是赵厂长,他是红星国棉厂的一位副厂长,我给他帮了一点小忙,他看我还算机灵,就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
阳光明尽量简化过程,把他入职的经过,以及后来成了赵国栋的专职秘书,都简单讲了讲。
“秘书?副厂长的秘书?”阳光耀倒抽一口凉气,这职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级”,“就……就给他修了一次车?小弟,你莫不是哄我?”
他实在难以相信。
在他认知里,这种位置要么是根正苗红的子弟,要么是熬了半辈子的老资格才能沾边。
“算是机缘巧合吧。”阳光明含糊地带过,不想在路上细说,“赵厂长看重,给了机会。”
阳光耀沉默了半晌,消化着这个信息。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他把脸往弟弟温暖的背后靠了靠。随即,另一个更让他震惊的疑问猛地冒了出来。
“那……那分房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家里的信上说,你分了房子?还是二十六平米的里外套间?小弟,你才进厂几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厂里多少老工人一家几口还挤在十几平的亭子间里呢!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赵厂长特别照顾你”,又觉得这话问出来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但语气里的怀疑和难以置信已经表露无遗。
分房,在这个住房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其难度远超他的想象。小弟一个刚进厂的新人,凭什么?
阳光明感觉到身后二哥身体的紧绷和呼吸的急促。他知道这些疑问憋在二哥心里太久了,家里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或者说,是报喜而略去了艰难的过程。
“二哥。”阳光明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事说来话长。简单讲,就是我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几篇文章,给厂里争了点光。厂里正好有奖励政策,发表三篇重要文章就能分房。我……运气好,不但写够了数,还多发表了一篇,厂委会就按政策把房子分给我了。”
“《工人日报》?发表文章?还……还几篇?”
阳光耀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抱着包裹的手臂都僵住了。
小弟说得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国家级的大报纸!发表文章!还几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小弟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他印象里,小弟作文是还不错,但也就是“还不错”而已啊!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失语,只剩下震惊在胸腔里翻涌。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弟弟挺直的脊背上,落在这辆崭新的“永久”车上,落在自己粗糙冻裂的手上。
小弟口中那些轻描淡写的“发表文章”、“分房”,此刻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半年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离开时那个熟悉的家和小弟,似乎已经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向了另一个轨道。
冷风灌进他的领口,他打了个寒噤,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是他与过去生活仅存的实实在在的联系。
他看着眼前不断延伸的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弟弟沉稳蹬车的背影,满腹的疑问、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最终都化成了沉默。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飘落的梧桐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阳光明知道二哥需要时间消化,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车,朝着石库门的方向,朝着那个被期盼填满的家,稳稳驶去。
深秋的风掠过耳畔,带着兄弟二人各自复杂的心事,呼啸着奔向弄堂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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