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墙上的第一课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往人骨头缝里钻。

李想被赵大推醒。

李兄弟，快起！张老兵让你跟着上墙！

李想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麻利地套上那身勉强能蔽体的破旧皮袄，抓起旁边那根磨尖了的木矛——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

走出营房，张骏已经叼着根草茎，靠在墙根下等着了。他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邋遢样子，但眼神在晨曦里显得锐利了些。

来了？跟上。

他没多余废话，转身就沿着城墙根狭窄陡峭的石阶往上走。

李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赶紧跟上。赵大也想跟着，被张骏回头瞪了一眼。

你，继续割草去。

赵大只好讪讪地停下脚步，羡慕地看着李想跟着张骏上了墙。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野豁然开朗。

狂风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吹得李想几乎睁不开眼。他稳住身形，向外望去。

苍茫、荒凉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和光秃秃的树林，更远处，则是那道如同巨龙脊背般沉默横亘的长城。一种难以言喻的壮阔和孤寂感瞬间攫住了他。

看啥看？看风景啊？张骏的声音在一旁冷冷响起。

李想收回目光，看向城墙之上。几个守夜的士兵正抱着长矛，蜷缩在垛口后面打盹，听到动静，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到是张骏，又闭上了。

张骏没理他们，用脚踢了踢墙垛。

这，就是你的新饭碗。也是你的坟头，要是你蠢死的话。

他指着垛口：

眼睛，别老是盯着一个地方瞅。远、中、近，扫着看。远的看烟尘，中的看鸟群，近的看草动。胡虏的马队再能藏，跑起来总有动静。鸟惊飞，兔子乱跑，都是信号。

又指了指脚下：

耳朵，竖起来听。风声太大？那就趴下，用耳朵贴着她听。地面传来的动静，有时候比眼睛好使。

他走到一堆堆码放好的石块、擂木、还有几个黑乎乎的大陶罐旁边。

守城的家伙事。石头砸攀城的，擂木撞云梯的。这罐子里是金汁，知道是啥不？

李想摇摇头。

就是大粪熬开了，掺点毒草。浇下去，烫不死他也毒死他，伤口烂一辈子好不了。

张骏说得轻描淡写，李想却听得胃里一阵翻腾。

真，够狠的。

狠？张骏嗤笑一声，胡虏砍你脑袋的时候，比这狠。妇人之仁，死得快。

他继续往前走，指着墙内侧一些挂着绳子的箩筐。

万一城破，或者要下去突袭，用这个。别傻乎乎直接跳。虽然也没啥大用，好歹能让你死慢点。

最后，他走到一段看起来没啥特别的城墙边，用刀柄敲了敲一块墙砖。

听出啥没？

李想凑过去听了听，茫然地摇头。

空的。张骏用力一撬，那块砖竟然松动了，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藏兵洞，里面放着几筒箭矢，一小袋干粮，甚至还有个小水囊。

每个垛口附近，都有这么几个暗格。记好了位置。真打起来乱了套，补给线断了，这点东西能让你多撑一两天。

李想看着那小小的储藏空间，心中震撼。这都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经验。

张骏把砖塞回去，看着李想。

都记下了？

记下了。李想重重点头。

光记下屁用没有。得变成你的本能。撒尿拉屎的时候都得给老子想着！张骏骂道，今天你的活儿，就是守着这个垛口。老子就在那边打盹。没事别烦我，有事，大声嚎！

说完，他真的就走到不远处的墙垛下，把皮帽往脸上一盖，抱着刀，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李想：“，，”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张骏刚才的样子，伏在垛口后，努力地向外望去。

远、中、近，扫着看，

风声呼啸，吹得他脸颊生疼。一开始，他看什么都觉得可疑，总觉得那片枯草在动，那片林子后面藏着千军万马。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放眼望去，除了苍凉还是苍凉，什么都没有。

枯燥和寒冷开始侵蚀他的意志。站久了腿麻，寒风吹得他直流鼻涕。旁边那几个老兵依旧在打盹，仿佛对这种枯燥的值守早已习惯。

这就是守城？大部分时间，就是无聊地站着，等着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敌人？

快到中午时，送饭的上来了。还是那馊粥，只是多了块指头大小的咸菜疙瘩。

李想捧着碗，蹲在墙根下，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让身体暖和一点。

一个打盹的老兵醒过来，也过来拿饭，看到李想那样子，咧咧嘴。

新来的？习惯就好。这鸟地方，十几天不见个胡虏毛都是常事。但只要你一松懈，嘿，保准他们就摸上来了。

李想勉强笑笑。

谢谢老哥提醒。

那老兵几口喝完粥，又缩回角落打盹去了。

下午，天色更加阴沉，似乎要下雪。

李想不敢松懈，依旧坚持观察。他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看着那些枯树林，看着近处的沟壑。

突然！

他眼皮一跳！

远处那片枯树林的边缘，似乎有几只鸟惊惶地飞了起来，盘旋着不敢落下！

有情况！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立刻喊出来。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再仔细看。

风好像也大了点，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看得不太真切。

他又屏住呼吸，仔细听。除了风声，似乎，，似乎真的有极其细微的、密集的震动声从地面传来？

不是错觉！

敌袭！有情况！

李想猛地转身，朝着张骏的方向嘶声大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几乎在他喊出声的同时，旁边打盹的一个老兵也猛地弹了起来，侧耳贴地一听，脸色瞬间变了！

抄家伙！快！是马蹄声！人不少！

城墙瞬间炸了锅！

所有打盹的士兵都跳了起来，抓起武器扑向垛口。锣声被拼命敲响！

铛铛铛铛——！

敌袭！敌袭！北边！北边来了！

张骏一个翻身就跃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老兵油子。他冲到李想旁边的垛口，眯眼往外一看。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道翻滚的烟尘正快速向着城墙方向扑来！烟尘前方，是几十个黑点，正在迅速变大！

是游骑！妈的，看样子是冲着城外那几个废弃的土围子去的！想抢点破烂！

张骏迅速判断。

王队率也提着刀冲了上来，脸色铁青。

多少人？

看着四五十骑！像是秃鹫部落的人！张骏回应。

王队率骂了一句：弓箭手准备！其他人，滚木礌石搬上来！快！

城墙上一片忙碌的脚步声和吼叫声。

李想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那根削尖的木矛，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面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冲击！

烟尘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那些骑着矮壮蒙古马、穿着皮袍、戴着皮帽、挥舞着弯刀的鲜卑骑兵狰狞的面孔和嗷嗷的怪叫声！

他们根本无视城墙上的守军，直接扑向城墙外几百步远的那几处早已废弃、但偶尔会有零星流民躲藏的破旧土围子！

快！放箭！吓阻他们！王队率声嘶力竭地吼道。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城头射了下去，但距离太远，大多软绵绵地插在了骑兵队伍前方的空地上，根本构不成威胁。

鲜卑骑兵们发出嘲弄的呼啸声，甚至有人故意在马上做出各种花哨动作，挑衅城上的守军。

妈的！弩呢！把老子的弩抬上来！王队率气得跳脚。

但守城弩笨重，等调过来，那些胡虏早抢完跑了。

李想看着那些骑兵嚣张的样子，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他这根木矛，扔出去都够不着。

张骏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有空掏出个小皮囊喝了口水。

急个屁。他们抢他们的，我们看我们的。出城浪战？送死么？

可是，那些土围子里，李想想起王嫂说过，最近好像是有几个逃难来的流民躲在那边。

张骏沉默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着外面。

这世道，谁顾得上谁。能守住这破墙，就不错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个鲜卑骑兵大概是抢红了眼，或者觉得城上守军软弱可欺，竟然脱离了大队，单人匹马朝着城墙方向冲了过来！一路嗷嗷叫着，还张弓朝着城头随意抛射了一箭！

那箭矢歪歪斜斜地飞上城头，啪嗒一声落在离李想不远的地方。

哈哈哈！城上的两脚羊！没胆鬼！那骑兵用生硬的汉语大声嘲笑着，勒马在原地打转，极其嚣张。

所有守军都气得脸色铁青，破口大骂，但确实没人敢开城门出去。

王队率眼睛都红了，一把抢过身边士兵的弓，就要射。

距离太远，够不着。张骏冷静地说。

那骑兵更加得意，甚至开始做鬼脸。

李想看着那嚣张的骑兵，又看了看脚下那支落在城头的箭矢，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

他猛地弯腰捡起那支箭，发现竟然是支做工粗糙的骨箭。

他再抬头看向那耀武扬威的骑兵，估算着距离和风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物理知识和抛物线概念。

老兵！守城弩一般仰角多少？就是大概抬多高？李想突然急促地问张骏。

张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打远处，大概，半人多高吧。你问这干嘛？

李想没回答，眼睛死死盯着那骑兵，心里飞快计算着。守城弩威力大，但弹道平直，对远距离目标需要抛射，仰角很重要，

他猛地看向旁边一架刚刚抬上来、还没来得及固定的小型单兵弩！这种弩射程不如守城弩，但轻便！

操弩的兄弟！信我一次！瞄准他前面十步！不，十五步的地面！用最大仰角射！快！李想朝着那个正在手忙脚乱给弩上弦的士兵吼道。

那士兵都懵了，看向王队率和张骏。

王队率也愣了一下。

张骏却眯眼看着李想那急切而认真的脸，又看了看城外那嚣张的骑兵，突然对那弩手喝道：听他的！照做！快！

那弩手不再犹豫，奋力抬起弩身，估算着最大角度，猛地扣动了扳机！

嘣！

弩弦发出一声闷响，弩箭呼啸着射出，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没有射向骑兵，而是射向他前方十几步的空地！

那鲜卑骑兵先是一惊，随即看到弩箭落点离自己老远，不由得再次发出嘲弄的大笑。

但下一刻，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支弩箭竟然没有直接插入地面，而是因为射角极大，箭头先触地后，强大的动能让它猛地向前弹跳翻滚起来！像一根急速旋转的棍子，不偏不倚，正好扫中了他坐骑的前腿！

希津津——！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跪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直接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城墙上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意想不到的一幕！

就连张骏都愣住了。

摔得七荤八素的鲜卑骑兵挣扎着想爬起来。

王队率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吼：

快！放箭！射死他！给老子射死他！

反应过来的弓箭手和弩手们立刻抓住机会，箭矢如同雨点般朝着那落马的骑兵覆盖过去！

那骑兵勉强举起皮盾挡了几下，但很快就被密集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倒在血泊中不动了。

远处正在抢掠的鲜卑骑兵们也发现了这边的变故，发出一阵愤怒的呼啸，但看着严阵以待的城墙，终究没敢冲过来报复，带着抢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破烂和抓到的几个流民，骂骂咧咧地快速退走了。

城墙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虽然没救下流民，但干掉了一个嚣张的胡虏，这口气出了！

王队率兴奋地一巴掌拍在李想后背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他娘的是什么射法？神了！

张骏也走过来，用那种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想，最后吐出两个字：

运气？

李想揉了揉被拍疼的后背，看着远处那具胡虏的尸体，心脏还在狂跳，他摇摇头。

不算全是，算，算他倒霉吧。

他没法解释弹道学和概率学。

张骏盯着他看了几秒，没再追问，只是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勾了一下，转身对着众人吼道：

嚎什么嚎！胡虏退了就不守了？都给老子回到位置上去！

但他转过身时，低声对李想说了一句：

今晚下值，老子那儿还有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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