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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丝入情,是相思之意


咏恩诊所。

周六清晨一大早,一位VIP病人就令方咏恩疲于应付。

“魏应洲,你不能出院。”

“好的,我没有出院。”

“那你拔掉针头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暂时出去一下,我会回来的,不骗你。”

方咏恩太阳穴“突突”两下,那是知识分子气愤至极又极度克制的信号。她本着医生的仁义天性,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出院。”

对面那人从善如流:“好的,我没有出院,我只是出去一下,我会回来的。”

方咏恩一介医学博士,修养品性皆是一流,这会儿也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冒火,吐出两个字:“放屁。”

魏应洲好脾气地拍了拍她的肩:“方医生,别这样。Relax,relax.”

方咏恩一把拍掉她的手:“魏应洲,你知道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你是脑震荡啊朋友,三天前你为了公事偷偷回了一趟桥银,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救护车拉你回来的。你根本连元气都尚未恢复,在救护车上就吐了两回。怎么,你是嫌命大,还是考验我的急救本事?”

魏应洲自知理亏,但她还是不打算改。

“咏恩。”

她深情款款,拿出一份老同学的交情贿赂她:“我真的有事,没想给你找麻烦,我会当心的。”

方咏恩转头,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这才调整好心态面对她:“关于谁的麻烦?”

魏应洲不瞒她:“谢聿。”

方咏恩这下有兴趣了:“哦?”

“他有事瞒着我。”

“什么事?情事?你们到哪一步了?那个了吗?”

一个大大的“囧”字飘过魏应洲的大脑。

“方咏恩……”

女人八卦起来果然都一个样,跟是不是医生都没关系。

方咏恩倒是来劲了:“我跟你说真的啊,没跟你开玩笑。谢聿那种闷骚,一看就是暗恋你很久了,死活不承认。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啊。”

魏应洲差点被这无凭无据飞来的一顶大帽子扣蒙了。

她抬手指指方咏恩,嘴里一句“我跟你真是没话说”都快出口了,想想又懒得说了。魏应洲“唉”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是真跟方咏恩没话说了。

谢聿?对她那个?搞笑吗?

Hailey心理诊所。

周诗韵失眠一整晚,清晨五点索性起身办公。

她穿过走廊,巡视了一圈心理诊所,与夜班医生确认交接事宜,拍拍对方的肩说声“辛苦了”。周诗韵不做医生做老板,一样拿捏得住人心,成功至极。

前台小姐快步走来告知她:“周医生,有访客。”

周诗韵心下虽惊讶这么早,态度仍是公事公办:“有预约吗?”

“没有。”

“那请他约一下,我现下没有时间见客。”

医生也是人,也要吃三餐、睡整觉。周诗韵也有过赤子之心的年纪,通宵达旦,见客会诊,换来的是她自己的肠胃炎、内分泌紊乱、精神过度紧张。谢聿那时教她,要救人,先救自己。一句话,令周诗韵得以从泥潭中自救。之后她向谢聿致谢,他只说不用,他身为投资人,自然希望被投资人活得长久一点。周诗韵有时会猜测,他的冷淡之下是否暗有温情,但很快,她又收住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心理医生,自救是本能。否则,她以何种立场医治谢聿?

但今天,来客不善。

前台小姐踌躇道:“周医生,那人不好打发呢。”

周诗韵眉峰一挑。来不及她细想,那人已不请自来,登堂入室。

“周医生,一早到访,有事请教。”

先声夺人。周诗韵被这声音吸引,不自觉地即刻转身望去。来人好似大青衣,两袖一挥,款款登场。她长驱直入,单单用眼睛盯住你,便让你再移不开步。

谢聿曾对周诗韵形容过一个人:“我遇见一个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她聪明,有气度,义薄云天,但就是没有那颗心。”

周诗韵看着眼前这人,懂了。

谢聿讲的那人,原来是她。

魏应洲。

魏应洲登门造访,便不打算客气。

她偏头一笑,开门见山:“问你要一个人,谢聿。”

周诗韵也一笑,假客气真防守:“魏总,您应该去找谢聿,不应该来找我要人。”

魏应洲略施手腕:“周医生,谢聿当年对你的六百万救急投资,代表的是谁,无须我提醒你。我不敢居功,但桥银可以。如今我代表桥银向你要桥银的一个人而已,周医生也要为难?”

周诗韵抿了一下唇。

魏应洲跟她来这个,她没辙。四年前,谢聿是她的投资人,但桥银才是真正的恩人。当日六百万真金白银出自桥银之手。若非魏应洲点头首肯,这六百万断然不可能从谢聿手里流向她这间小屋。

周诗韵语气放软,退了一步:“他状态不太好。等下我让他联系魏总,如何?”

魏应洲笑笑:“那正好,我状态也不太好,一起去你那理疗室治一治。”

周诗韵知识分子出身,平日里来往的多为有涵养有修为的大学教授,因此她严重缺乏和资本家打交道的经验。魏应洲又是投机倒把堆里的翘楚,一坏二痞三无赖。几下对阵,周诗韵全不是对手,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半是被气的,一半也是真的震惊:这人好歹是个老总,怎么能这么无耻?

她招架不住之际,一双手及时从身后伸来扶住了她。

清晨六点,谢聿已是衬衫西裤一身妥帖,眼中全然没有惺忪之意,这是桥银谢特助最常示人之姿——毫无破绽、不动声色,并且恰到好处地欠缺一点人情味。从前他这点欠缺针对的是旁人,今日针对的却是魏应洲。

魏应洲眼色一冷,心也跟着一冷。她似乎从未想过,若有一日,谢聿和她针对起来,局面会如何。到时候,他会如何,她又会如何。

僵持之际,谢聿先开了口:“找我什么事?”

魏应洲收起笑容:“你旷工我还不能找你了?”

谢聿收回扶住周诗韵的手,往裤袋一插。他既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就那样盯了她一会儿,目光灼灼。

魏应洲忽然有些呼吸不稳。

她想,方咏恩果然说得没错,她的脑震荡还很严重,不能与人对峙。她这会儿刚想对峙来着,已经有些言败的意味了。

谢聿的目光是控诉的、沉默的、激烈的,最终还是,痛苦的。

痛苦的?

魏应洲有些看不懂了。

他痛苦什么,又从何时开始有这般大的痛苦的?她被这道痛苦的目光看得心神不宁,脑中天马行空,闪过无数杂乱、散漫、速朽的念头。她甚至怪异地想起了E.B.怀特,或者是约瑟夫·布罗茨基,仿佛如果她可以将和谢聿之间的种种发生书写成文,其控诉和伤痛展示未必会比以上两位天才散文家逊色。

魏应洲莫名地服了软:“我的车停在楼下,我等你下来。”

说罢,人已走入电梯,电梯门重重关上。

周诗韵无名之火顿生。作为医生,也作为女人,她对魏应洲出入谢聿生命的畅通无阻,都有无法压抑的愤怒。

她拉住谢聿:“别去。”

谢聿一言不发,拂开了她的手,举步跟上去。

周诗韵心里一疼:“谢聿,你没有必要陪她胡闹。”

“魏应洲从不胡闹。”

谢聿按下电梯键,方才与魏应洲的对峙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

他与周诗韵告别:“魏应洲不会胡闹,更不会抱病任性。你方才没看出来吗?她尚未痊愈,会来找我必定是有事。”

桥银“魏谢”,敌人离间不了,朋友亦然。古希腊形容一种不可分类的关系,有一个词叫atopos,意思是“独一无二,无法归纳”。谢聿每每深夜静读晦涩希腊文,都会想,他和魏应洲的关系是否就是这一类?极度禁欲,却又紧紧捆绑。目眩神迷,绝非文字可表达。

魏应洲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谢聿弯腰坐进后座。

魏应洲吩咐开车,司机不敢怠慢,迅速发动引擎。谢聿尚未坐稳,往后一仰,险些失态。

他冷冷地看向魏应洲。这家伙,一大清早这么无聊,存心与他过不去。

魏应洲迎上他的目光,开门见山:“外公给我打了电话,说宗启程被警方带走了。警方的嘴很严,问不出任何事。外公走了关系问了人,得知是宗启程的养老小镇出了大问题,警方手里已有确凿的证据。虐待、欺诈这几条大罪,宗启程一个也跑不了。顶格处理的话,够他吃半辈子牢饭的。”

她盯住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问:“你干的?”

谢聿向后一靠,坦率至极:“嗯。”

魏应洲差点气背过去。

“你交给了警方什么证据?那些证据你怎么弄来的?”

“无可奉告。”

魏应洲一愣,简直气笑了。

“谢聿,你当初怎么跟我谈妥的?是你向我保证的,宗启程的问题再严重,也绝不会将此事捅到宗明山董事长面前。”

“没错,是我说的。你也看见了,我只捅给了警方,没有捅给宗明山董事长。你自己也说了,警方的嘴很严,是宗明山董事长自己不惜找关系也要搞明白的。”

谢聿的诡辩,魏应洲一向不敢小觑。这些年,多少人领教过他的厉害。

理智告诉魏应洲,现在最好鸣金收兵,等到日后再秋后算账。谢聿软硬不吃,做了就是做了,多问几句惹得他烦了,搞不好他还能再多干点麻木不仁的狠事来。谢聿的原则就是这样,他气你可以,你气他万万不行,很乱来的一个人。

“好吧。”

宗家已经闹翻了天,她再追究谢聿也晚了。自宗启程被警方带走起,魏应洲的手机就没安生过,宗明山、庄素央、宗远航、季蔓妃、各路媒体等,将她的手机从电量满格状态一直打到没电。魏应洲接电话接到耳鸣,内容无非那点事。

魏应洲最开始还有一些不好意思,毕竟还有点要命的血缘,猛地把人踢到牢房里去,确实有点过了。她本打算循序渐进、做足铺垫后,再把人踢去牢房。然而,接了几个电话,听了季蔓妃一顿破口大骂后,魏应洲连心里那点不好意思都没了。

她揉着眉心讲:“二舅母,您这三年陆续划了六笔款给一个姓薛的账户,总计四百二十万元,上东城娱记早已拍到证据,我帮您压着呢。您是要继续骂呢,还是要我把您和初恋情人薛先生的事告诉二舅?”这才总算堵住了季蔓妃的嘴,还让对方慌忙挂了电话。

其实魏应洲也明白,自己气的不是宗启程坐牢,而是谢聿的擅作主张。虽然她这首席执行官做得马马虎虎,谢聿不见得把她放在眼里,但好歹朋友一场,你打声招呼总可以吧?

魏应洲道:“算了,宗启程也算咎由自取。但有件事,我跟你讲清楚。无论将来宗启程会怎样,都交给警方处理。你跟我从今天起不再插手,这没问题吧?”

谢聿抬起左腿往右腿一搁,不阴不阳地道:“这可不好说哦。”

魏应洲再好的脾气也炸了,双手环胸质问:“哎,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谢聿火上浇油:“谁说不是呢。”

魏应洲眉毛一竖:“谢聿,你把话讲清楚。”

谢聿:“我要你拒绝宗启程这项合作,你跟我过去了吗?你被打成脑震荡,我要你去医院,你跟我过去了吗?我要你别陷进宗家这堆麻烦里,更不要拉我一起陷进去,你跟我过去了吗?”

魏应洲心想:这家伙,真记仇,过去那么久的事,他竟然都一一记得,在这儿一股脑等着她往坑里跳呢。

但魏应洲仍是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她正襟危坐,双手放下来,一个平等相待的姿势,是朋友间才用的。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哦?”

“你觉得我亏待你?”

“……”

沉默,迅速蔓延。

魏应洲心里一沉,仿佛理智摔下地狱,再也捞不住。她本是一句玩笑话,直到谢聿的反应令这句玩笑越发像真的。

谢聿拿起车里的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半瓶。他觉得渴,嘴里渴,心里渴,哪儿哪儿都渴。

人类数千年文化,水都与遗忘有关。喝一碗孟婆汤,告别前世;涉过忘川,就是新生。长江之水可以将古城藏在鄱阳湖底一千六百年,大西洋的海浪可以倾覆整座亚特兰蒂斯。所以,你告诉我,要喝多少水,才能让谢聿忘记魏应洲?

一瓶水见了底,他决定清醒,不再执迷。

“魏应洲。”

他出其不意,将若即若离的十年距离瞬间抹去。

“你亏待我了,亏待了十年。”

当他扶住她的后脑低头深吻她的时候,魏应洲完完全全地蒙了。

魏应洲蒙得情有可原。

第一,她不仅被人占了便宜,占她便宜的这个人,还是她的搭档、兄弟、朋友、下属,甚至是生死之交。第二,她这十年里,在各方面都和谢聿不分上下,没想到今天在接吻这件事上完全落了下风,让她在谢聿面前活像一只菜鸡。

魏应洲下意识推开他,却被禁锢得更紧。

她忽然第一次意识到:谢聿是一个男人。旁人会笑,这简直是废话。但对魏应洲而言,确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意识”。

魏应洲是不大把谢聿当男人的,就好比她相信,谢聿也不大把她当女人。她和他之间有更重要的关系,这类关系直接跨越了两性范畴,从最初就扶摇直上,上升成了某一类“君臣”关系:“魏谢”不倒,则桥银“王助”不倒;桥银“王助”不倒,则桥银不倒。

魏应洲一直相信,她在谢聿的人生里浓墨重彩,但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必定寂寂无名。正因有了这层认知,她无所畏惧,这十年来都在谢聿的人生里横冲直闯。她默认了跟他之间的这种关系,甚至整个上东城都默认了:桥银“魏谢”并肩,江湖必定大鼓齐鸣。

直到这一刻,江湖再无战事,而他亦从情感中出走。

魏应洲终于用力推开他。

被推开的人倒是不恼。每个得逞后的男人都不会恼,这是基本风度。他拿出男人本色,用一个胆大妄为的深吻,探出不少秘密:“你第一次?”

魏应洲心里骂了句“放屁”,意思是你又知道了,你又猜对了,你怎么就这么能呢,这种态度放在工作上不好吗,一定要用来搞她这又是何必?

谢聿心情大好:“好吧,我猜对了。没关系啊,我也是第一次。”

魏应洲脱口而出:“是吗?”看不出来啊。

谢聿:“你自己猜。”

魏应洲纨绔了十几年,没想到今天会栽在一个正人君子手上。她显然还没见识过,正人君子纨绔起来,才是真要命。谢聿今天就让她见识了一次。

他低下头,一脸天真无害:“你是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魏应洲:“……”

谢聿说完了下半句:“……还是没有想过今天的滋味会这么好?”

魏应洲:“……”

谢聿顺势摸了一下她的脸:“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滚开!”

魏应洲终于憋不住了,一张脸红了又绿。她一个纨绔做到今天这怂样,简直是纨绔界的耻辱。

“谢聿我警告你。”魏应洲的理智回来了,抢回主动权,抬手指向他,“再敢动手动脚,我对你不客气。”

对方的态度却比她还强硬:“你把刚才那样叫动手动脚?”

“你什么意思?”

“魏应洲,你敢再这样说一次,我现在就要了你。”

“你!”

魏应洲甚少有被人牵着走的时候,但这一回,她就是被谢聿牵着走了。她一次又一次试图夺回主动权,期待谢聿停下来,或者像从前那样,耸耸肩对她说“开玩笑的”,她的处境都不会比现在更狼狈。

魏应洲明白,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谢聿了。

他的强势,注定了他对目标的势在必得,而他的这一种势在必得,又注定了他的另一半必定不可以比他更强势。

所以魏应洲?不可能。

魏应洲三岁念书,五岁成文,接受的是严苛无比的正统精英教育,四岁时读的第一本书就是精装图画版的《三国演义》,开篇一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仿佛宿命般,等她已有千年之久。一本大开大合的演义史读完,定下了魏应洲长此以往的全部人生。她从此终生喜欢杀伐震天的刚烈人生,而对婉约温柔的做派不以为然。

魏应洲眼神渐冷:“玩笑适可而止,明白吗?”

她的没有心,令谢聿被彻底激怒。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压在座位上。不同于方才的戏谑之意,这一次的谢聿来势汹汹,够狠。

魏应洲方寸大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比谁都明白,谢聿绝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人,但她从未想过,他会在感情这一陌生地界上,对她公然动手。

他盯着她,恶狠狠的:“魏应洲,你当我跟你玩的?”

“放手。”

“呵,怎么可能?”

他不仅不放,更扣住了她的腰。他倾身向她,十指交缠。彼此听得见双重心跳,自己的、对方的,全都乱了节奏。

这一场角力,没有赢家,早已双双入局。

他轻咬她的耳后肌肤,满是欲望:“魏总,我想要你很久了,你没看出来吗?”

魏应洲被他露骨的心意彻底震住。

黑色欲望,如痴如醉,早已泥足深陷,描摹出一个极端痛苦又极端迷恋的灵魂。它以无比寂寞的十年为前提,有情有欲,还有大把的曼妙时光,将谢聿整个的人生都吸进去了。所有的隐忍都是为占有埋伏笔,他的伏笔已到期,冤有头债有主,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魏应洲吃不准他了。极度震惊之下,她连呼吸都乱了:“你知道你是在对谁放肆?”

“呵。”

既然她都说了是放肆,那他就不妨更放纵一点,将这十年他想对她做的,全都做了。

他低头深吻,长驱直入纠缠,对她强迫到了底。

“魏应洲,这十年,我只想对你放肆。”

当日,魏应洲回到咏恩诊所。向来不甘寂寞的魏总一反常态,沉默,忧郁,虚弱。

方咏恩巡诊,对她交代:“再住院一周看看情况,脑震荡后遗症解除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魏应洲有气无力,抬手抚着额头,“嗯”了一声。

方咏恩瞧了她一眼。

“你没什么吧?”

“没事。”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嗯。”

“心里不舒服?”

“嗯。”

“谢聿终于对你出手了?”

“嗯。”

一阵沉默。

魏应洲搁在额头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转头,面无表情。近日流年不利,不只兄弟想搞她,老同学也是。

方咏恩捂嘴:“我说中了?哦,天哪!”

早已巡诊结束的方医生此刻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了,拖来一张椅子往病床旁一放,舒舒服服地一坐,压低声音,将一桩正常男女交往讲成了桃色新闻。

“魏应洲你可以啊!谢聿那样的好货都能被你勾走!你说说你这些年,有这好本事,你深藏不露啊!”

“别扯。”

接二连三被兄弟和朋友算计,魏应洲烦得不行:“我跟谢聿,怎么可能?”

方咏恩笑笑,向后一靠。

“魏应洲。”

“怎么?”

“你是不是傻?”

魏应洲显出窘态:“哈?”

方咏恩直视她:“谢聿喜欢你很久了,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跟人家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动不动把人家一搂一搂的,你让谢聿怎么想?”

魏应洲觉得很冤枉。她跟老黄也经常一搂一搂的,怎么没见老黄对她有想法?

说到底,还是这个谢聿不行。

魏应洲有意冷处理,接下去一周内,她和谢聿只见了一次。他和桥银董事会成员一道来病房,例行公事探望。一行十来个人,清一色着黑色正装,声势浩大。董事会全体成员大驾光临,这么大的面子魏应洲担得起。老资格的几位董事一一和魏应洲握手寒暄,礼物放满了一整间VIP病房。

谢聿走在这群人的最后。魏应洲看见他不自在,他却自在得很。在各位董事一一寒暄结束之后,他上前,恭敬有礼道:“魏总,请安心休养,心事勿念。”

你滚。

魏应洲暗自将他骂了无数遍。她没见过比谢聿更无耻的人,给了她一堆“心事”,还能在众人面前让她“勿念”。

但她还是低估了谢聿的下限。

寒暄过后,各位董事先行离开,谢聿留在原地,斯文地讲了一句“我还有些工作要向魏总汇报”。桥银“魏谢”有要事相商,实在太正常了,董事们不以为意,先走一步。于是,谁也没有看见,关门声刚传来,魏应洲就被谢聿低头深吻的画面。

魏应洲下意识推开他,被证明是徒劳无功。他的动作很用力,咬住她的下唇趁她吃痛时乘虚而入,将一个深吻狠狠印刻在她心里。她手心全是汗,揪紧他的衬衫将他的衬衫都弄湿了一片。他用娴熟的一面令她毫无抵抗之力,最后完完全全被他抱在了怀里。她发出一声喘息,完全是情难自禁,像是在对他的行为进行鼓励。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陌生的感觉,既想让他停下来,又怕他真的停下来。

谢聿放开她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喘。

他抵着她的唇,告诉她:“在桥银忙得走不了,几天没见你,脑子里都是你,想你想得快疯了。”

“……”

魏应洲的感觉那叫一个复杂啊。

能讲出这么……的人,会是谢聿???

他低下头,又想吻她了:“今晚我有事,走不开,明天晚上我过来陪你。”

“不用。”魏应洲推开他,头痛欲裂,“咏恩会陪我。你让我静一静。”

“方咏恩就算了吧。”

“哈?”

“除非……”他在她下唇咬了一口,让她知道他后面讲的话他绝对做得出,“除非你想让她看见,桥银‘魏谢’谈公事,不只用嘴谈,更会用嘴‘做’。”

“……”

魏应洲瞪着他,涨红了脸,想打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

谢聿直起身体,嘴角挂一抹笑容,斯文至极。

魏应洲终于明白,谢聿真正的样子,她这才算是真正见到了。

两周后,魏应洲出院。

桥银庞大复杂的运行机制让她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缺席一个多月,工作堆成了山。魏应洲几乎是前脚刚走出病房,后脚就被成堆的公事埋死了。

这种高强度的运行机制,将她和谢聿双双搅进去,分身乏术。魏应洲有时会有些恍惚,仿佛病中和谢聿之间发生的种种,都是“生病限定”,病好了,限定的故事也结束了。

周六,风和日丽。魏应洲指示黄婕买几样东西:燕窝、人参、茅台。黄婕办事迅速,将东西送至办公室。见魏应洲换了休闲服准备出门,黄婕问是否需要司机送。魏应洲说不用,拍了拍她的肩说了声“辛苦了”。力道正好,不轻不重,像所有大权在握的那一类人一样,拍一拍肩就能让你同时领教热情和威严。

魏应洲独自驱车,去了一趟张广伦家。

张家远在郊外,距离桥银足足一百四十公里。魏应洲开高速,周六还遇上堵车,原本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四个小时。傍晚六点,当魏应洲拎着大包小包,像个上门女婿似的站在张家门外,张广伦的震惊可以想象。

“魏小姐!您怎么来了?”

魏应洲“哈哈”了一声,提着包进了屋,将礼物放在桌上,把“一定要送到位”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张叔,我来看看你。”魏应洲笑,“还有,过来谢谢你。”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她确实想好好谢一谢张广伦。

住院两周,除了桥银的同僚之外,只有张叔和妻子周姨一道来看过她。他们也像她今天这样,带了礼,送到医院。礼并不很贵重,老两口拿得出手的无非水果、补品。然而魏应洲明白,这是尽了他们最大的诚意,也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礼物。平日里连车厘子都舍不得吃的张叔,特地买了三大盒给她送了过去。

两周内,再没有其他人看过她。她一直是知道的,“魏”字外姓在宗家并不受欢迎。然而当她躺在病床上时,她也像天下所有病人那样,允许自己有一秒钟的脆弱:除了“魏”字这一姓之外,她作为一个人,就没有任何值得家人记得吗?

直到张叔和周姨来看她,对她讲:“魏小姐,你要好起来,你是个好人,还有好多人等着你这个能干的好人做更多好事哪。”

她忽然就好了。

她的心不疼了,人不彷徨了,全身都不痛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弄得满心秋风,心境却豁然开朗,再无伤感。

魏应洲挺过来了。

可怕的就是魏应洲挺过来时扬起的那份笑容,那是在告诉所有人,她的生命力尚在,并且难以打垮。

屋内暖气很足,魏应洲脱了外套放在臂弯里,笑道:“周姨,麻烦给双拖鞋,我换双鞋。”

一开口,就是祈使句,这是所有掌权者的习惯。

魏应洲不爱掌权,可她就是学会了,并且得心应手。谢聿将之称为“天分”以及“悲剧”。

周姨像是刚回神,亲自拿给她:“这双,魏小姐,您试试。”

“嗨,周姨,叫什么魏小姐啊,叫魏应洲就行。我还准备在您这儿蹭顿晚饭再走呢,您这么一叫小姐,小姐都是斯文矜持的,我还好意思动筷多夹一个鸡腿吗?张叔可说了,周姨您的红烧鸡腿,五星级大厨都没得比啊。”

魏应洲就是这点好,毫无架子,在哪里都能舒舒服服地跟人称兄道弟。

晚餐席间,气氛甚好,但魏应洲还是看出了点别的。

时不时地,张叔和周姨对视一眼,又很快地沉默。这种沉默,是上东城老百姓最常用的一种态度,千言万语都在里面了。

魏应洲若有所思。

再动筷时,她笑着开口:“差点忘了恭喜张叔、周姨,你们快有外孙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老两口一愣,旋即笑了。

“哎、哎,谢谢。”

再也没有比父母的笑容更真诚的笑容了。

张叔周姨的女儿张小婷,结婚十年,没有孩子,被查出多囊,不孕概率极高。女婿很爱妻子,公婆也理解,女儿女婿皆孝顺,阖家幸福的一家子,就缺个孩子,为此,很是煎熬了些年头。谁想三个月前,竟意外有了,这可把张叔周姨高兴坏了,也愁坏了。张小婷已三十七岁,标准的高龄产妇,安全和风险两道坎横在老两口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魏应洲适时开口:“张叔。”

“哎,魏小姐您说。”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老两口面面相觑,似被戳中了心事,微微激动起来。

他们自不会知,眼前这人卸下纨绔的外表,完全可以是另一个人,一个观察力、执行力皆属一流的人。方才魏应洲扫视了一圈,目光触及皆为孕妇准备的种种,稍作细想便拿捏住了老两口心里悬而未决的心事。

“是这样。”

既然魏应洲开了口,张叔也不再犹豫了,鼓起勇气了一把:“小婷的身孕三个多月了,要建档了,但生产的医院……一直还没定下来。”

魏应洲:“不应该啊,这么长时间的产检都做了,医院怎么还没定呢?这事不能太晚,忙中容易出错。”

张叔叹气:“原本想去的医院,预订满了。别的医院看了好几家,条件都不太好,我们又担心小婷是高龄产妇,安全为上,还是想给她订一家好一些的医院。”

魏应洲点头:“应该的。”

张叔望向她,不好意思起来,脸颊飞上两片红晕:“所以,魏小姐能不能帮忙问一下,明年七月的预产期,凯恩医疗还有没有预订名额?”

其实这话根本不用问,连外人都明白,一定是不会有的。

上东城翘楚的私立妇产医院,莫说明年七月,恐怕后年七月都早已被抢订一空。在医疗资源极度紧张的上东城,知名公立医院尚且人满为患,各方面都更胜一筹的私立医院更是千金难求。

魏应洲动作一顿:“凯恩医疗?”

“是,是这样的……”话头打开了,张叔也勇敢讲下去了,“我们了解过,凯恩医疗是一站式服务,如果能在那儿入住生产的话,还能入住四十二天期的月子会所。凯恩会所可是鼎鼎大名,我们信得过。我们小婷,这些年为了要个孩子,不容易。我和她妈妈都算过了,把我们的积蓄拿出来,应该够给她入住的费用了。”

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天下有些事,有钱也不一定能办到,凯恩医疗就属于这一种。但张叔知道,别人办不到,魏应洲一定可以。

“不知苏医生,哦不,是苏董他……”

魏应洲笑了,打断他:“张叔。”

张广伦立刻不再多言。

魏应洲一开口,就将私事化为了公事。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必论私情,她都一定会帮。

“你放心,这件事,我来。”

十二月最后一周,温带季风气候下,大雪如约而至,磅礴、大气又温柔。

头等舱中,苏见曦手中一杯咖啡见了底。隔着玻璃窗,他看着漫天飞雪,若有所思:“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了。”

一旁的助理听了,纠正他:“苏先生,雪下这么大,恐怕会影响我们的行程。”

男人一笑。

“这么好的雪,影响了行程,也令人生不了气啊。”

温温柔柔的,浑然不似对天气,更似对女友。

助理禁不住多问一句:“苏先生,您喜欢雪?”

“不。”

他搁下手中咖啡杯,讲一句绕口令,真真假假,意味深长:“我喜欢的人喜欢。”

飞机落地,他拿起电话开机,近百条信息争先恐后拥入,这是生意人的日常。男人视线一扫,眼神只盯住了其中一条。

助理提醒他:“苏先生,该下飞机了。”

他没有应声。

这极少见。身为老板,他向来有执行力。

男人握着手机,将屏幕上一条短信看得滚烫——

“几时落地?我在上东城为你接风。”

助理见他久久未有动静,职责所在,再次提醒:“苏先生,该下飞机了。”

男人说了声“好”。

跟了他三年的助理不曾见过这样的老板,斗胆一问:“苏先生,可有急事?”

这回,他倒是十分愿意说:“是急事,很急很急的事。”

助理问:“对方来头很大?”

男人笑了:“对。她来头很大,相当大。”

这是住在他心里的人,你说来头大不大?

魏应洲等在上东城机场VIP接机口的样子,一度让步出接机通道的凯恩医疗一行人以为这是老板的某位合作伙伴。

黑色大衣,牛仔裤,左手一杯黑咖啡,右手抱一束鲜花,她边喝边等,风格浮夸。

助理在脑中飞速思索这号人物可能的身份:合作伙伴、传媒、供应商、客户,又或者粉丝?总之,他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私人关系。

他的老板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麻烦各位先回凯恩,我有些私事要处理,晚些回去和各位会合。”

事出突然,助理提醒他:“苏先生,各位董事已经在凯恩等您。”

“刘嘉,看你的意思,是要来做我的主了?”

“当然不……”刘助理大惊,汗颜。同时,他也真有些好奇:是什么人,值得他的老板如此反常?

男人不再多言,将行李箱交给助理,转身走了出去。

刘助理最后的视线,停留在一幅画面上:接机通道尽头,那位穿黑色大衣的小姐送上一束花,被苏见曦轻轻拂开,他伸手,擅自拿过她手中正在喝的黑咖啡,仰头就是一口。

比情人更私人的关系是什么?

是苏见曦与魏应洲。

苏见曦和魏应洲私交不错,论时间,很有些年头。

上东城教育界独一无二的南国私立国际学校,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道道关卡层层设障,从无“直升”的说法。想要升学,一个字:拼。

拼什么?知识、眼界、能力、气度,还有一笔必要且不菲的学费。

苏见曦进入小学部时,对魏应洲有点印象。她鹤立鸡群,虽然平时上课懒洋洋地猫着腰,但当她来精神时,水葱似的小身板那么一挺,就令苏见曦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形容人的成语:玉树临风。

苏见曦升入初中部的第一天,在班级名单上看见“魏应洲”三个字,唇角一翘,小小少年已懂得将惊喜之情压在内心不表。那一天报到,他去得早,办完手续借口熟悉环境,将陪同前来的父亲的秘书支走。秘书远远看着他逛校园的身影,十分纳闷:他都在此地上了六年小学,怎还会需要熟悉环境?旁人不知,当年十三岁的少年,已学会如何不动声色地等一个女生。

当魏应洲的身影在报到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狂奔而来时,苏见曦在日落的操场上看了她很久很久。

苏见曦升入高中部时,已和魏应洲是朋友了。这时候的他与她,很难不是朋友——能从小学部考入初中部,再考入高中部,并且在十五人小班制的情况下,十三年都分在同一个班,这在那一届的南国私立绝无仅有。

很多年以后,父亲在书房对他提点:“魏应洲是宗家人,虽是外姓,也有血缘。和她做朋友,这笔交易何止划算,简直血赚。我十三年的心血,你明白吗?”

他犹如晴天霹雳。世家子弟,生命中哪来偶然,一切都是必然。利益之手遮天盖地,毁灭纯真。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是愤怒的,不惜在书房与父亲拍了桌子,辩论友情绝不能被利益玷污的主题。然而,二十九岁那一年,他在心底收回了曾经对父亲拍桌子辩论的道理。

现实是没法用道理去活命的,要用利益。父亲说得对,与魏应洲成为朋友,这笔交易,他血赚。

二十九岁,一宗医疗纠纷,将他从天堂打入地狱。他被推向舆论巅峰,出现在上东城的街头巷尾。在口口相传中,他成了罪犯、无良医生、该死的人。三个月后,法律为他翻了案。真相只会迟到,不会缺席。舆论再次凸显了光怪陆离的威力,在新一轮的口口相传中,他摇身一变,成为光明、医神、慈悲者。

在前后反转三个月的时间里,魏应洲是唯一信他的人。

她的理由很私人,对他讲:“我信我的直觉和判断,它们都告诉我,要信你。”

他感动,但没有感动太久,因为彼时,他连感动的力气都无了。他抬起右手,颤抖又丑陋。一道刀伤,似有哭声,委委屈屈地哭诉着受到的全部不公。

魏应洲曾握住这只手,对他讲,会好的。而他也只是笑着说,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

他用了二十九年,走到了医学的顶尖高度。旁人只用了一秒钟,就毁了他二十九年的高度。这笔账,如何算?

他是医生,好与不好,骗不了自己。唯物辩证法讲,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多么诡异又神圣的真相,他终究逃不脱自然界的永恒定律。他医得了别人,医不好自己,他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矛盾。

魏应洲无疑是他矛盾人生的因祸得福。

魏应洲同情所有不公的命运,而在魏应洲的人生里,没有人比他更被命运不公对待过了。他赢得了魏应洲的同情,也就赢得了上东城一个沉默巨兽的同情:桥银。

二十二点,上东城机场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行色匆匆。一个永不眠的机场,是一座国际大都市的必要招牌之一。

上东城素有“堵城”之名,这令魏应洲颇为头疼。机场车流单行道,常年位列魏应洲心里“不想去、绕道走”的路况首位。有段时间她用冷萃提神醒脑,候机时总会带一杯,结果有一个月她飞四十趟飞机,喝了八十杯冷萃喝吐了,从此更是对机场相当不耐烦。

当然,也有人能让她例外,比如,苏见曦。

魏应洲对苏见曦的感觉有点复杂。

她曾经对他充满同情。一个医生,年少有为,济世救人,还同她有十三年同窗之谊;中途落难,人生尽毁,重新站起来,用伤口拥抱社会。对这样一个人,她作为同窗、朋友,都很难不对之升起些私人的好感。

然而,这一种好感又十分有限。

令它有限的人是谢聿。

谢聿曾正色警告过她:苏见曦有点问题。

彼时魏应洲并未将这句话当真,那是正值苏医生遭受非议的一年,舆论反转前后,“苏见曦”三个字,街头巷尾人人在议,比谢聿评价难听数倍的话四处游荡。令魏应洲最后当真的,是谢聿反常的强硬态度。

一个阴天,在桥银首席执行官办公室,谢聿冷冷地走向她,一掌拍下来,将她的右手狠狠压在掌心之下。她右手正握着钢笔,笔尖之下是一笔大单投资,金额高达一千万元,对象正是东山再起的苏见曦,硬生生被这一巴掌截断。谢聿一字一句对她道:“这笔投资,我不准。”

两人对峙十分钟。其间,秘书进来又出去,看见二人这姿态,默默退出去时连呼吸都是屏住的。十分钟后,魏应洲让步。她冲他一笑,无意在这等小事上和他计较。她拂开他的手,在数字上画去一个零。见谢聿仍然脸色阴着,她扔下钢笔,半真半假地对他道:“一百万这点小数目,算我私人名义对老同学的一点帮助,和桥银无关,你该不会连我私下的这点小钱都要管吧?”

她用上了私人的态度,半是官话半是私房话,谢聿奈何不了她。他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得果断,拿出了“懒得管你”的态度。每当魏应洲和谢聿以这样的态度收尾,就意味着暂时和解。

这一晚,魏应洲见老同学徐徐步至面前,抢过她手里的黑咖啡,想起昔日谢聿的警告,忽然福至心灵:谢聿那家伙,难道在吃醋?

这个自恋的念头顿时令魏应洲身心舒展。

魏总心里一开花,连对老同学的态度也特别宽容。手里的咖啡让他抢了就抢了,她将手里的花送出去:“听说你布局海外市场,旗开得胜。”

苏见曦接过花:“为了这个理由来接我,还送我花?”

“这个理由还不够?”

“够,当然够。”

他摸了摸正中央盛放的玫瑰,话锋一转:“花也像你,浮夸,挺好的。”

当代男性流行这么夸人的?谢聿有没有这么夸过她?

没有。

谢聿日常三件事:吐槽她、无视她、看不惯她。最近又多了一件:以下犯上,吻过她。

魏应洲从失神中惊醒,把自己暗骂一顿。青天白日的,有病吗,想谢聿?

苏见曦将花往她手里一塞:“鲜花还是更配女孩子,我送给你。”

魏应洲接过:“苏董,会做生意了啊。用我买的花送我,现在流行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你这差价赚得大了。”

他从善如流:“你让我占一次便宜,我也让你占一次便宜。”

弦外之音,魏应洲怎会不懂?她正色,将视线从鲜花拉回。

昔日的苏医生轻轻开口:“魏应洲,自你知我心意那日起,你即选择了保持距离。今日,你特地现身等我,必是有事要求,是吧?”

不待她回答,他即刻换了身份,拿出凯恩医疗董事会主席的态度,一锤定音:“无妨,我先回答你:我答应。”

一个人,需多久时日,才能做到脱胎换骨?

对别人,魏应洲不知;但对眼前这人,魏应洲暗自惊觉。短短数年,苏见曦已改头换面,浑然不似当年意气十足的医生,他进化成一个十分了得的商人了。

对商人,尤其是精明的那一类,魏应洲有大把的经验应对。虽然在感情上,她尚未能接受苏见曦的角色巨变,然而在理智上,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拿出了沉着应对的态度。很久以后,魏应洲无比感恩这一本能。她那时才知,在危机之中,唯一的生路往往不是计划、策略、打算、衡量,而只有一个:本能。

魏应洲一笑,顺手将花递了出去,送给了一个深夜还在机场候机厅经营Wi-Fi租售业务的小女孩。小女孩一愣,甜甜地说了声“谢谢”,高兴地跑开了。

有花粉掉落在魏应洲的手背上,她拂了拂,开门见山:“是,我有事找你。”

“呵,终于听你讲你的正事了。”

“不是我的,是朋友所托。”

“那看来,我给你占的这个便宜,分量很重啊。”

“哦?”

“因为我知道,魏应洲为了自己的事,还可以接受失败,但为了朋友所托,魏应洲必定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被看得透透的。

眼前这位苏医生,早已凭实力坐实了凯恩医疗董事会主席一职。这些年他常常笑着说“我不是医生了”,她听了,也只当他是客气。直到这一刻,魏应洲才发现,他那些话早已不是客气的推托之词。苏见曦华丽转身,蜕变成一个极具分量的生意人了。

魏应洲坦率道:“我有一位朋友,明年七月的预产期,需要一个凯恩医疗产房名额。”

男人偏头一笑:“若我告诉你,办不到,名额这回事非人力可为,全看市场预订,你会怎么办?”

“你方才已同意。”

“方才是基于人情,具体做法,有商有量。比如,凯恩没有名额,但我可以帮你找其他医院,说情要一个名额。”

“苏医生,你执意如此,就不厚道了哦。”

“哦?”

“上东城私立医院的‘台下规则’,当中重要的一条即是,每一日都需保留一定数量的空病房,以备不时之需。这个不时之需,可以是社会慈善,可以是急重危抢救,也可以是身份保密的要人入住。总之,凯恩医疗也一定会有,所以,满员的情况,是不可能的。”

苏见曦一愣,没料到搞房地产、金融两条腿走路的魏应洲,对医疗机构也这么了解。

话挑起了头,魏应洲也索性不瞒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放心,我这回绝不是要你通融,我这既非社会慈善,更非要人入住,而是实打实的急重危抢救。需要入住的这位孕妇,不孕不育十年,长期服药,身体受损,而且已三十七岁,是高龄产妇。从产检各项指标来看,她的情况不太好。所以,她完全符合凯恩医疗急重危救治的条件。”

她太厉害了,一张巧嘴背后,是一份毫无漏洞的计划书。她这是将他当成了一个需要说服的对手,带着她步步为营的计划书,来势汹汹地杀到他面前谈判来了。

他寻思了一圈,试图找出破绽,最后却发现:没有破绽。

男人笑了。

“魏应洲,我服你了,好吧!”

他摇摇头,自知不是她对手。他抬头看她,无比好奇:“桥银的研究团队厉害啊。你说说,你动用了桥银多少人,将我这里摸得一清二楚。”

魏应洲一笑,狡诈的。

“怎么,忘记了?当年你的唯一一笔投资,可是我投的。桥银规矩,不管资金量大小,投前必尽调。桥银尽调的实力,在上东城,还是可以坐地起价的。”

苏见曦跟着笑:“就知道你不做亏本买卖。从不见你提,原来几年后在这儿等着我还呢。”

魏应洲笑笑,没说话,同他一道并肩走出机场。

其实,她是没法说真话。

她这几年投资无数,但从不提对苏见曦的这一件,因为只有这一件,当年谢聿跟她翻了脸。

魏应洲摸了摸腮帮,莫名牙疼。

桥银“魏谢”,凡有分道扬镳之处,都会令魏应洲不适。这具身体仿佛比她本人更愿意承认,“魏谢”之于魏应洲的意义比她想象的更重要。人太复杂了,当唯心主义强调的精神不具备占上风的存在条件时,物质便重新成为永恒的客观存在,比如血管和脾胃,比如四肢和肉身。魏应洲不想承认但愿意相信,如果终有一日魏谢分道扬镳,她定会听见血管汩汩仿佛爆裂之声,脾胃痉挛仿佛钻心之痛,四肢僵冷仿佛极寒之封,肉身千疮百孔仿佛破碎之苦。

“魏应洲。”

她抬眼,见苏见曦已停下脚步,落后她半个步子,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问:“怎么?”

苏见曦缓缓走上来:“我喊你数声,你全然不曾听见,只顾自己往前走。”

“哦。”魏应洲说谎向来不打草稿不脸红,“我想公司的事呢,一时分神了,见谅。”

苏见曦看了她一会儿。眼前这张脸,七情六欲全无,以他的功力,看不出半分真假。

他问:“那我方才的提议,你同意了哦?”

魏应洲虽然分神理亏在前,但别人给她下的套,她却是半点不肯吃的,立刻反问:“什么提议?”

“我帮你办理张小婷在凯恩的建档手续,作为回报,你同我一道出席一场晚宴。”

“行。”魏应洲先爽快答应,后开条件,“但说好,不以女伴的名义,以校友的名义。”

他眯起眼:“魏应洲,你至于这么防我吗?”

“不是防你,我是为你考虑。”她笑笑,“跟我扯上关系,外界就会把凯恩和桥银扯上关系。桥银树大招风,你也不会想看见凯恩的名声从此和桥银挂钩。”

苏见曦点点头:“是,凯恩是我全部心血,自然不愿看见,但如果……”

他看向她,半真半假:“但如果,以这个代价可以让你从此和我扯上关系,我求之不得。”

一周后,罗斯福酒店,魏应洲出现在东亚人口大会的闭幕晚宴:

奶白色修身西服,配同色窄裙,干脆利落;高跟鞋稳步踏入,一看就不像是陪谁赴约的女伴,分明一副生意人找商机的模样。进场前,魏应洲抬手扯掉了束发的发圈,长发披肩,柔媚感顿生,算是给了本次晚宴一点面子,没有将桥银首席执行官“让我看看哪里有财发”的投机气质发挥得太彻底。

苏见曦穿一身黑色西服,正端着酒杯和几位友商交谈。今晚,他是受邀嘉宾之一。人口危机早已是全球性议题,东亚作为全球一体化的重要部分,对此议题的讨论和对策责无旁贷。而谈到对策,就不得不提到重要的一条:生育率。撇开宏观因素不谈,单从技术层面讲,如何降低生育危险度、降低非健康胎儿出生率,和整体生育质量的提高息息相关。在这一方面,苏见曦和凯恩医疗都将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苏见曦喝了一口酒,抬眼见到魏应洲的身影,随即对友商道:“先失陪。”

侍者经过,手托餐盘,苏见曦顺手从餐盘中端了一杯香槟。

迎面,他将香槟递给魏应洲:“不错啊,来得这么及时,我以为你会放我鸽子。”

“不至于。”魏应洲接过香槟,嘴里很客气,“本来也没什么机会来这类议题会场,过来看看了解一下,也挺不错。”

他顺势挽住她左臂:“不介意吧?”

“当然。”

“魏应洲,你胖了吧,挽着你都感觉肉很多。”

“你是谢聿附身吧?这么损我。”

苏见曦顿了下,挽着她手臂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桥银“魏谢”之名冠绝上东城商界,他有所耳闻,但从不以为意。媒体造势,这是常事。但这一刻,他动摇了。

人不在形而在心。是要有怎样的刻骨铭心,才能随时随地将另一个人脱口而出还不自知。

苏见曦稳了稳心神,拿出大方姿态:“他经常损你?”

魏应洲这会儿也回神了,不再多谈谢聿,笑一笑敷衍了过去。

整场宴会采取自由交谈形式,主持人负责控场,穿插嘉宾发言。魏应洲和苏见曦没说上几句话,就听见麦克风里传来凯恩医疗的介绍词。苏见曦摸了摸鼻子,笑着说:“点我名了。”魏应洲立刻会意,拍了拍他的肩,给他鼓励加油。

魏应洲这一句“加油”,鼓励得很到位。二十分钟的演讲,苏见曦的表现堪称完美。他先对东亚人口增速趋势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然后从优生优育的角度强调了医护体系在生育环节必须负起的责任,最后又着重强调了对人口增速绝不能一味强调新生儿的数量,而更应该强调对产妇的重视,这一群体长期受到“生育义务”的社会性压力,在生育环节不仅要面临身体上的生死关,更要面临心理上的生死关,而后者,常常被社会、家庭忽略。苏见曦在此发出倡议,想要有健康的人口增速,必须从重视产妇、给予育龄妇女平等的生育自由及选择权开始。

二十分钟后,苏见曦在一片掌声中放下麦克风。

魏应洲正在同人交谈。

她本欲低调,可惜桥银首席执行官的标签太厉害,大把名片冲她递过来。魏应洲收了一些,拒绝了更多的。当苏见曦挽住她手将她带离的时候,魏应洲今晚第一次主动挽住了他,健步如飞。

苏见曦摇摇头:“你不够意思。”

远离了人群,她顺势从他臂弯放开:“怎么,你还要我夸你?”

“方才我那番讲话,不够你夸一句?”

“够,当然够。不过做首席执行官久了,比起谈理论,我更习惯从实际入手。”

“哦?看来你早已胸有己见。”

“谈不上,只是有我自己的一点想法而已。比方说,你方才提到的要提高优生优育率,这当然是对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口增速下降的实质性因素呢?医学专家们高喊要为育龄女性创造最优的医学生育环境,那如果换个角度讲,女性在生育问题上面对的本质问题也许根本不是医学问题呢?起码我认为,她们遇到的本质问题,应该是社会学问题、经济学问题。所以,我认为最需要人为介入的,是提高育龄女性的社会公平度。”

苏见曦没说话,看了她一会儿。

魏应洲挑了挑眉:“不习惯谈论除医学以外的范畴?”

“不。”

“那么,你在看什么?”

“看你。”

“……”

“魏应洲,你172公分,49公斤,虽然用了宝利格,我还是能从你眼底看出长期过劳的症状。”

魏应洲扶额:“你们医生都喜欢用眼睛窥人隐私的?”

“不。”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苏见曦忽然伸手。

这双曾经拿手术刀的手,修长温润,如今饱尝被人拒绝的滋味,更显孤勇。这只手,轻抚上眼前这张英气的脸,不敢动,好似不忍心再被拒绝,只静静停留其上。这只手的主人低低道:“魏应洲,我都替你累。”

“……”

“你说那么多道理,桥银还不是人口红利的受益者?你们这样的企业,还不是最害怕人口增速下降的一类经济体?”

魏应洲视线扫了过去,很凌厉的一记眼神。

他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就击中了魏应洲的痛处。这是所有理想主义者的痛处,她一边追求理想,一边违背理想。这是她生存下去的指定动作,每个人都有一套命运安排的指定动作。浪荡街头的女子白天渴望安稳晚上灌酒下肚,混社会的男子白天舞刀弄拳晚上告诫孩子务必好好写作业,魏应洲和这些人本质上并无不同。在世一趟,矛盾为人,没法不如此,不敢不如此。

若非旧友,她足够怀疑眼前男子会是未来最难缠的敌人。她抬手抓住他抚在她侧脸的手,两人暗自较劲。

不期然地,一个柔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姐姐?”

较劲的二人被打断,循声望去。

宗明珠穿一身淡蓝色礼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手袋,正捂着胸口:一是为防低胸礼服走光,二是清晰地表达了未说出口的震惊。

魏应洲也有些始料未及。

令她始料未及的不是宗明珠,而是从宗明珠身后,缓缓走出的谢聿。

魏应洲一直知道,谢聿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讲原则,重程序,不期然打一张不合常理的牌,弄得对手方寸大乱,这是谢聿惯常的风格。私下里,他更是荤腥不沾。某次交谈时他闲聊过对情爱的态度,“人总是不能因情爱长时间迷乱的”,一度让魏应洲怀疑他是佛门俗家弟子。

谁想,这家伙,要搞就搞了个大的。

魏应洲眯起眼。

可以啊,不声不响的,竟和宗明珠搞成了统一战线。

还是谢聿先开了口。

“魏总。”他乖巧至极,像极了一个斯文特助偶遇上级的样子,“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这里也能遇见你。”魏应洲虚应一笑,又看了看宗明珠,“二位今晚在这里是?”

宗明珠柔声开口:“我受出版公司邀请,过来参加今晚的宴会。上个月我刚出版了一本书,关于母婴方面的。出版公司的意思是,今晚过来一趟,可以学到不少,为第二本书做准备。”

魏应洲点点头。

写书是门技术活,她挺佩服宗明珠。虽说宗明珠写的是鸡汤文,但也是要有功底的。一幅图片配三句话,换了魏应洲,最多能写三页,不能再多了。

她朝谢聿抬抬下巴:“那你在这里是?”

宗明珠轻轻挽住他,温柔道:“谢聿陪我一起来的。我的新书,是他帮我作的序。”

魏应洲努力正经:“谢特助,不错,会的挺多。”

可惜她没崩住,几个字里声音颤啊颤,那是心底已经笑崩的证据。谢聿作序,酸溜溜,假正经,怎么想都颇具喜感。

谢聿:“……”

真令人不爽。

宗明珠为他圆场:“虽然写作并非他专业,但效果很好,出版社也极力肯定了。”

魏应洲心里笑:你将谢聿在桥银的名号放书里,效果当然好,看哪家出版社敢不买桥银总助的账。

宗明珠还想说什么,被人打断。

打断她的人是谢聿,他早已将眼前二人打量数遍:“魏总,你在这里是?”

魏应洲显然有备而来:“私事。”

“和桥银无关?”

“无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皆按兵不动。

还是一旁的苏见曦开口,缓和气氛:“也不能说和桥银无关,桥银投过凯恩,魏总今晚陪我出席,外界多少会猜测桥银对凯恩的态度。不知谢特助在意的是否是这个?”

谢聿没回他,气氛重又有些僵。冷不防地,谢聿笑了下,如春风般温暖:“不,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见面没话聊,随便客气。”

魏应洲和苏见曦:“……”

苏见曦送魏应洲回公寓的时候,评价了一句谢聿:“桥银的谢特助,久仰大名,但今晚一见,似乎有些盛名太过之感。”

魏应洲解着安全带:“你觉得他名不副实?”

“礼貌性呢,当然不能这样说;但至少,不太聪明的样子。”

魏应洲大笑。

车上的人从这笑声中听出了轻微嘲讽:“你觉得我不了解他?”

“不。”

魏应洲下车。她关上车门,扶着车窗,给了对方一句话:“我没资格评价。因为,十年了,连我都没办法了解他。”

高级公寓,私密性极强。

魏应洲进电梯,按下楼层,十七,想起当年她对谢聿说“七上八下”的日子。过去多久了?她不记得了,也没算过,似乎早已习惯,生命中大小事都有谢聿参与。她每次生死关头都会拉上谢聿,她一直认定和他的关系必定是生死之交,从未想过别的。

如果,可以想呢?

色欲男女,也不是不合适。

“叮”,电梯门开。魏应洲被方才的念头轻微惊到,电梯门合上前才回神,闪身走出电梯。

一间公寓,坐拥整层十七楼,这是桥银首席执行官的魄力。清净难求,在私人地界一掷千金,魏应洲从不怠慢。古铜色大门十年如一日,沉默地迎接她,有她最爱的清净之感。然而今日,魏应洲觉得,太静了。

心不静,看一扇沉默的门,都会嫉妒。

魏应洲深呼吸,调整心态,按下指纹锁。

门开,同一秒,风云突变,身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陡然欺近。

魏应洲的反应力不可谓不快,下意识抬手,按下门旁一键报警。然而,那人比她更快,一只有力的手迅速出击,牢牢握住她抬起的手,强有力地将之按下。

这还不止。

只听他闪身,抬脚,踢门,动作之迅速,力道之大,非行家不能为。她双手被缚,绑在身后,腰间被钳制。那人只用一双手,就将她连人带屋,一齐控制了。

魏应洲心里一沉。

遇到行家,怕是要遭。不晓得这行家,是哪条道上的?劫财,劫命,还是劫色?

魏应洲定了定神。就她这张脸?好像不至于。

毕竟是桥银首席执行官,见过风浪,稳得住心神。她很快冷静,试图周旋:“敢问,朋友……”

话未脱口,嘴已被封。

那人用的是吻。

一个深吻,杀气滔天,怒极,恨极,伤极,爱极,好似被情人亲手推入地狱的千年困兽,一朝脱困,上天入地,要将千年之怨报于情人之身。

魏应洲没有恐惧,只有震惊。

她在一瞬间震惊于读懂了一个满含伤痛的深吻,正在对她进行的控诉。莎士比亚写恺撒大帝,被数十名亲信轮番砍刺,满身是血,“每一个伤口都在嘶吼”,魏应洲在一个深吻里,竟感同身受。

她曾经以为这类声嘶力竭的感情不会有,直到此刻,一个伤口流着血,沉默了十年,她知道他是谁了。

黑暗中,耳边传来一句质问:“你今晚这样,突然和对你有意思的老同学约会,让我很不舒服啊,魏总。”

落地窗,窗帘未拉,月光透进来,照亮谢聿一双眼,灼灼怒烧。

魏应洲试图挣脱。

他冷笑,当即用力,进一步桎梏她。人前斯文,人后败类,谢聿可谓全面发展。

魏应洲但凡对谢聿有点意思,都能察觉这话里的酸,但她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当下满脑子都是领地被侵犯的火大:“你怎么进得来这栋楼?”

“我一直能进来。”

“……”

“只是从来不想来而已。”

“……”

谢聿给她面子,告诉她答案:“六年前,同你一道乘电梯,你按密码,我记住了。”

魏应洲皱眉:“放屁,我从来没和你在这栋公寓乘电梯。”

“是在桥银啊,魏总。”

谢聿好整以暇,对她智商鄙视:“你的手机密码和桥银专属电梯密码是同一个密码,那时我就猜,你对密码有统一使用的习惯,知道一个就等于知道了全部。”

魏应洲瞪着他:“你等等,我的手机密码你也知道?”

“哦,这个。”

他大方揭秘:“十年前,你第一次在翠石见我,当我面解锁过一次手机屏幕。那时的手机尚未全面智能化,按下每个数字,声音都会有细微的高低不同。”

魏应洲太阳穴直跳:“你,听声音,辨出了我的手机密码?”

“啊。”他一笑,姿态闲适,“你知道,在翠石打工很无聊。人一无聊,就会学会很多东西。”

放屁。

魏应洲简直被气笑!普通人无聊会睡觉,会吃饭,会打Dota,谁会像他这样?!

心里一团邪火,突突上蹿,魏应洲趁其不意,按下了灯光中控开关。一瞬间,整间公寓灯火通明。光似能量,哗啦一声倾泻,在这紧要关头尤其好。万物生光辉,邪恶之念力,皆被震慑。

魏应洲心神已稳,担得起桥银执掌之能,对谢聿突如其来的发难,同样担得起。

她稍微挣了挣双手,立刻引来一阵束缚。她盯着他,眼神灼灼:“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以下犯上一回?”

他表情平静:“我把命都卖给你了,犯上一回也不能?”

魏应洲一愣。

她尚未回神之际,唇已被他再度袭吻。

不讲理性的谢聿,魏应洲是领教过的。放肆的、轻微暴力的,他将凌虐的痛感掌控得那样好,令痛感都变成了快感。魏应洲不相信有赢家,可以逃过他打开的情与欲之门。他在这地界是如此擅长,将肆虐与温柔都模糊了边界。情爱、暴力、求而不得,这些词如此古老,出现在古巴比伦史诗里,出现在谢聿的一吻里。隔了几千年,从两河之间的古老平原来到西太平洋的现代城市,无尽哀伤,千年不变。

他咬住她精巧的下颌,她的一缕长发垂落下来,落在他唇边。

他的攻击性又被挑起:“你好会诱惑我,也好会冷处理我,一边晾着我,一边陪对你有意的其他男人出席宴会。我当真就不舒服了,魏总。”

要讲的话全被他讲完了,魏应洲连丢语言能力和行为能力两大阵地,今晚表现惨败至极。谢聿岂是会放过对手的角色,左手手指当即插入她长发之间,薄唇覆上去,从耳垂到耳后,最后在耳后长发间,落下深吻。

魏应洲浑身战栗。

他吸得极其用力,她毫不怀疑,从未被人踏足的耳后肌肤一定惨不忍睹,一片艳红。

而她战栗,不只为这个。

长发总是令女子在意:长发披肩,是心的延伸;青丝入情,是相思之意。佛门不入情,剃发明志永远是第一关,仿佛长发在,就俗情不断。她知道他喜欢夜读佛书,不晓得他是否也懂情关事关长发,女子的青丝不能随便遭人缠绵。她问不出口,她习惯了与他共同背负桥银魏谢的重责。这份沉重的责任令她打压私情,包括她的,还有他的。

对她肆虐的人停了下来,声音仍是恶狠狠的:“你和你的那位老同学,真的在约会?”

她看向他:“你有多在意?”

他不应。半晌,他道:“他不适合你。”

魏应洲:“我知道。”

这倒是令他说不出话了。

而她不负所望,字字犀利,令他明白,她比他更清醒。

“他不适合我,难道你认为,你会适合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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