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消失了,百不存一
魏应洲知道如今的桥银是个烂摊子,但她没想到,能烂到这个地步。
她花了三天时间,将桥银现状摸了个透。三天后,她坐在办公室,指了指账上的数字:“国际炒家没一口气把桥银吞了都算客气的了,换了是我,这么难看的一本账,一口气拿下都不是问题。”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没说话。最后,魏应洲把人都叫出去了,留下了黄婕。
“说说吧,怎么回事?”
“……”
“我离开不过几个月,桥银就能成为这样,这不太正常。”就算是啃老,她走前留下的老本也够桥银啃好几年的。
“……”
黄婕还是不说话。
魏应洲扔下笔,不打算兜圈子了:“看来,宗远洋这几个月在桥银没少折腾,是吧?”
黄婕“唰”地一下抬头。她就知道,魏应洲心里透亮着呢。
“魏总,宗经理将桥银都掏空了。”
这话,别人不敢说,只有谢聿敢。从前,黄婕也不敢。职场自有一套自保原则,正义感太强的人往往下场都不太好。在职场,有很多时候,就需要不清不楚。唯独魏应洲是一个例外,有她在的地方,就能清清楚楚、工工整整,因为她是那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力保清正廉洁的人。
黄婕道:“宗经理上任后,就排除异己,将对您忠心的管理层都撤职、解雇或者降薪降级了。他带来了自己的人,替补了空缺的职位。但这些人,都并不为公司考虑,人人为一己之利而争。桥银原本的秩序被破坏殆尽,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们不想慢慢来,只想赚快钱,就鼓动宗经理做外汇,一开始是赚了一些钱,直到后来,外汇合约巨亏。”
想了想,黄婕又补充道:“巨亏发生后的当晚,宗经理就被监管层带走了,到现在都没放出来。庄老太太打电话给谢特助,想让他救人,听说谢特助没理她。后来,她又打电话给我,说看看桥银法律团队能不能帮上忙,我就告诉她,法律团队都被宗经理解雇了,因为之前,宗经理说养这群闲人浪费钱。老太太听了,就挂了电话。后来,宗家也再没提过这件事。”
魏应洲听着,不说话。她对庄素央升起一种名为“终于”的心情。
外婆,终于,你也有今天;终于,你也会自食恶果。
从小她就听宗明山说,人,最忌的就是狂妄。赢了一次,暂且谦虚;赢了两次,还能忍耐;赢了三次之后,不得了,看见别人都不当人了,只有他自己是人上人,这就叫狂妄。狂妄的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叫反噬。多么讽刺,最不会狂妄的宗明山,却娶了最狂妄的女人。做了四十多年夫妻,庄素央竟没有学到宗明山的一星半点为人。
魏应洲想,又或许,是外公早就放弃了,他早早地看透了外婆的为人,入世太深已学不会回头,索性就放弃她了。
黄婕又道:“对了,宗明珠小姐也找过谢特助呢,在公司找不到谢特助,直接找去了谢特助公寓,上门去求的。听说谢特助把她拒绝了,连门都没让进。宗明珠在楼下哭了好一会儿,被记者都拍到了照片,还和谢特助传了下绯闻。”
竟然还有这种事
魏应洲在心里把这事记上了一笔。
当晚,她在谢聿家吃晚饭,谢聿主厨。回来至今谢聿也忙疯了,领着几个注册会计师把桥银的账清了一遍,几乎把账面蜕了一层皮。谢聿回来后把家里客厅的格子地毯全扔了,换成了全素色的,那是看Excel看吐了的后遗症,看到格子就本能地反胃。结果就是谢聿的厨艺发挥也受到了影响,把盐放成了糖,一口下去差点没把他送走,倒是魏应洲吃饭水平很稳定,啥都不挑,吃完了才知道他烧错菜了。
谢聿按下洗碗机开关洗碗,走出来时看见魏应洲正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可见桥银的现状委实糟糕,连魏应洲也需要缓一缓,找找头绪。
谢聿拿了把剪刀,抽空将客厅的几盆花修剪一下,顺口与她聊:“我得到消息,雷诺准备再次举牌了。”
魏应洲没说话。
谢聿继续说:“听说这次,他准备一口气吞下30%。”
魏应洲睁开了眼睛:“他好大的胃口,真当桥银没人了。”
30%,结合前次5%,已经有资格进驻董事会,占据一到二名董事名额;并且,拥有决策权、投票权,还有更严重的,一票否决权。
野蛮人已到门口,不再徘徊,要登堂入室了。
谢聿剪下一枝花苞,插入清水中,准备等下放在床头柜。他轻声道:“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国际炒家,往往背后还有很多人。联合起来,做一票大的,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风格。只是不巧,这次盯上了桥银。”
魏应洲微讽:“金融危机就是这帮人搞的,现在想来搞桥银,算盘打得挺好。”
“你不仅想保住桥银,还想反击?”
“是。”
“不可能的。我们缺少很多东西。”
“没有很多,只缺一样。”
魏应洲盯着他,讲出了她心里想的:“我们只缺钱。”
一阵沉默。
“换言之,”她沉声道,“我要想办法,搞到一笔很大的钱。”
“这就是问题。”谢聿放下剪刀,“你从哪里去搞那么大一笔钱?”
魏应洲双手交握,重新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我还要想想。”
谢聿将剪下的枝条和落叶放入垃圾桶,刚扔完,又觉得不对,再一看,果然,垃圾分类错误。他从干垃圾桶里一根根捡起来,再放入湿垃圾桶。简单一件小事,他来来回回做好久,可见真是分了心,心事重重。
魏应洲躺在地毯上,看着他来来回回扔垃圾。她端出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没有说话,似笑非笑。
谢聿背对她,专心致志投入修剪插花的事业。这是他临时给自己找的事业,就在剪刀清脆的“咔嚓”声中,他要对未来做一个选择。
花瓶中,一束白百合在他手中盛放,清丽雅致。他的语言也组织好了,转身,终于开口谈正事:“我可以帮你。”
魏应洲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装穷了这么多年,你在这种时候要来跟我炫富了?”
谢聿自动忽略她话里的微讽。
他看着她,将谢家的秘密托付:“我爷爷和我父亲,在瑞士银行留了一个账户给我,里面的数额不小。这笔钱我没有用过,我始终想,它应该被用在更需要它的地方才对。”
魏应洲交叠的双手枕在后脑没有放下来,谢聿知道,她没有答应。
他道:“可不可以暂时不谈我和你的私事,只谈一下桥银和这笔资金?”
“你认为,我是因为跟你之间的私事,才不同意你借贷救急?”
“……”
“我实话说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账户里有多少资金,但对于桥银如今的局面而言,你的资金量和桥银需要的,不在一个体量上。换言之,我需要的不是一笔死的资金,而是一个活的、庞大的、不断运营支撑的主体,来对桥银输血支撑。”
谢聿知道她并非推托,而是事实。事实上,他也另有打算。任何事都做好方案B,是他的处事之道。
“你考不考虑,费世伯的商业银行借贷?”
“不考虑。”
这次,魏应洲拒绝得斩钉截铁。
谢聿明白,在这个问题上,她心意已决,是没有什么再可以改变的了。他不再提,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要去走最合法、最守秩序,也最艰难的一条道路了。
“我已经和上东城几大商业银行谈过了,他们都表示爱莫能助。桥银的窟窿太大,银行都怕填进去没有底。何况,上东城房地产市场运作良好,银行不缺房产这块的商业贷款,没有必要沾桥银这块风险。除非官方授意。你看下是否需要和李斯谈一谈,既然他也说了你是为上东城回来的,那么,他适当从中斡旋也实属情理之中。”
魏应洲声音笃定:“不需要。”
谢聿看着她,恍然大悟:“你早就有你自己的计划了。”
魏应洲笑了。她终于缓缓放下手,将一个庞大的计划讲得不过如是:“心里没点计划,我也不敢回来啊。”
四天后,周日。
白天尚且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到了下午,无端端变了脸,阴冷小雨夹杂着劲风,仿佛存心要给芸芸众生一个下马威。
魏应洲连加两天班,和管理层开完一个焦头烂额的会议,在下午四点五十分下了楼。十分钟后,一辆重型摩托轰鸣而来,急刹车准时停在她面前。
开摩托的人摘下头盔。
一张熟脸,曾无数次在魏应洲被困于上东城交通拥堵之时救急载她。谢聿曾好奇问,这人是不是开滴滴的?滴滴也有摩托?魏应洲大笑,说:“差不多,只不过他只赚我一个人的顺风车外快而已。”
此人姓霍,在家中排行老四,父母图省事叫他霍四,久而久之大家都跟着这么叫。这名字跟着他一跟就跟了二十多年,他本名叫什么反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魏应洲跟熟人一向是热情洋溢的:“哈喽!好久没见你,在哪儿发财呢?”
霍四没下车,脚蹬着地。他大概是知道她瞎扯淡的本事的,生怕跟她一扯就能扯半天,索性无视了她的招呼,径直问:“你在电话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看不出来?”
霍四不吭声。
半晌,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即将跳入火坑的人,想尽朋友的义务拉她最后一把:“我老板那个人……”话开了头,又没有说下去,仿佛连背后说老板一二都十分忌讳。最后,他很隐晦地提醒她:“魏应洲,你沾上了我老板,将来也许……万事难料。”
她笑了下。
径直拿过他车上的另一个头盔,魏应洲一脚跨坐在他后座,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但我仍然是要去会一会你老板的。走。”
摩托一路开往中心城区一栋摩天大楼,二人坐高速电梯直达顶楼。顶楼停机坪上,一架直升机早已等待多时。霍四带魏应洲登机,机长动作熟练,飞机稳稳地开向高空。
两小时后,紧邻上东城的一座岛屿若隐若现。飞机降落,魏应洲下机,一眼眺望过去,此岛甚大,岛上山林高耸,有人将全岛买下,建成一栋独一无二的白色庄园。
出身大户人家的魏应洲也禁不住愣了一会儿,表示受到了冲击:“嚯,豪宅啊!”
霍四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看多了,轻描淡写道:“走吧。”
魏应洲跟着走了几步,忽然道:“不过,这也不太好。”
霍四回头:“什么?”
“一栋大宅,四海围山,再华丽,也很像牢笼。”
他皱眉,忽然十分警惕:“魏应洲,你想暗示什么?”
“嗐,我能暗示什么,我说说感想而已。”她拍了拍他的肩,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我以前可是搞房地产的。这房型,在我们商业地产开发眼里,可是大忌……”
霍四拍掉她的手,语气冷下来:“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请你回去了。”
“OK,OK,不说了,你还真跟我介意啊。”
穿过花园,登堂入室。前厅华丽,一位老者正垂手等着,一见到二人,随即上前,彬彬有礼招呼道:“魏总,大驾光临,欢迎之至。”说完,他又朝霍四点了点头,意思是打过招呼了。可见是熟人,不需要和魏应洲之间这般客套了。
霍四礼貌地道:“丰伯,魏总和老板有约,麻烦您带她过去吧。”
“不巧。”老人含笑,连拒绝人都拒绝得让人无法不接受,“先生临时有事,走开了,临走前交代,今晚请魏总勉为其难在这儿住一晚,还请魏总见谅。”
不叫“老板”叫“先生”,可见不是管家,是心腹。
魏应洲爽快地答应了一句“没问题”。
她快人快语:“丰伯,那今晚麻烦您。”
“应该的。”
当晚,霍四到魏应洲房间,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晚饭很清淡,清粥小菜,加一道海鲜拼盘。上等的食材用最平易的方法做出来,做得丝丝入味,这才见功夫。
两人吃着饭,霍四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宽松大T恤,这才察觉道:“魏应洲,你来这里还带了睡衣?”
“啊,怎么啦?”她不仅带了睡衣,还带了全套洗漱用品。跟谢聿混久了,传染了他的洁癖,她都觉得真要命。
霍四皱眉:“你说怎么了?你来问我老板借钱你带睡衣干吗?我以为你包里装的是文件。”
“你也知道我是来借钱的啊?”她笑了下,含义不明,“非亲非故问人借钱,被人晾一晚这不正常吗?”
霍四看着她,眼波流转。
你看她再没个正经样,她也是桥银魏总,一步一步地算,算对方会走的所有招数。强手对抗,无非谁比谁算得多。
她必须算,而且必须算多一步。只有多一步,她才能赢。
一夜好睡。
清晨六点,魏应洲拉开窗帘,好山好水,尽收眼底。她深呼吸,心旷神怡。可见山水之妙,确不仅仅在皮骨,更在人心。
丰伯一早差人送来了早餐,许是吩咐过不许打扰魏总,早餐被送至了客厅,轻轻敲门再轻轻离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噪声被压低至极致。
魏应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从昨晚进入这庄园开始,她就总有一丝异样之感。原来,是因为声音。太静了,她从未在世间有过这等体验:有人,有事,有运转,唯独没有声音。
魏应洲升起一丝敬畏之感。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此处的秩序性已至巅峰,人人静默遵守,已无须多余的声音。
吃完早餐,时间尚早,魏应洲收拾了一下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气定神闲地下楼,决定来个健康的饭后散步。
东南亚小岛,度假胜地。清晨温度正好,海风扑面,有潮湿的温热之感,风里走走都是好的。魏应洲想起昨晚对霍四讲的那句,此处房型是地产开发大忌,当时她所讲倒别无深意,单纯站在了一个资深地产开发商的角度看问题,而现在,魏应洲有些改变了想法。若是心甘情愿住在此地呢?清晨看海,夜晚听潮,还有互联网与外界保持永恒的联系,何乐不为?说到底,人忙碌一生,所求为何?有人求众星拱月,有人求宏图大展,也有人求世外桃源。这座小岛和这栋豪宅,无疑是最后那个最佳选项。
魏应洲停停走走,若有所思,这一路竟也走了一段远路。她一抬头,见前方绿荫高处有一人,正忙碌工作。十米高空,椰树茂盛,一部直梯高耸入云,将人送至椰树旁,有悬于云端之感。
魏应洲瞥了一眼,本是无意,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觉得有意思,停住了脚步抱臂看了会儿。
她这一看,倒真看出了些意思。
人一无聊就会干很多闲事,魏应洲这会儿就很无聊,冲这工人喊话:“师傅,你这很危险啊。”
距离远,那人似乎没听见,没有理会她。魏应洲又喊:“师傅,你这活儿不好干啊,要不要我帮你扶一把梯子?”
这下子,师傅终于听见了,居高临下对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话却说得十分见外:“不用,谢谢。”
树下背光,魏应洲看不清他的脸。但环顾四方,她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聊天。她初来乍到,又是带着任务来的,十分需要有人向她提供点情报,无论什么情报都可以。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干等着人找她,万一人家老板就晾着她等她自己走呢?
于是,她就和那师傅聊了起来。
“你是这里的园艺师傅?”
“嗯。”
“薪水不低吧?否则这离家背乡的,给钱也不肯干啊。”
“还好。”
“师傅,你修剪的这是什么树啊?”
“普通的椰子树。”
“能结不少椰子吧?”
“嗯。”
“这棵树种了多久了?”
“四十多年了。”
“那你也维护了不少年吧?”
“嗯。”
寥寥数语,那人便又投入工作了,仿佛修剪这棵椰子树,就是他生命的意义。魏应洲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做一件事做得像他这样,不问东西,全情投入。魏应洲甚至有些荒诞地觉得,有这人这样的对待,连眼前这棵树都仿佛有了感情,变得不一样了。
二十分钟后,师傅完成了工作,走下直梯。
魏应洲这才发现,这直梯精巧绝伦,是固定在树旁的,完整的高度智能机械化成品。它能随着人的步伐自动升降,人至何处,台阶升向何处,脚步和台阶高高低低,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且,它还被设定了个人锁定,换个人站上去,甚至打不开它。魏应洲不禁上前,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摸,摸出了连魏应洲也探不出底的特殊材质。大凡行家,皆讲究细节处见真章,魏应洲想,她此前真没见过能在一部梯子上见功夫的行家。
那师傅正要走,没招呼她,看样子是想就此别过。
魏应洲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
七成把握下,她终于一笑,叫住了那人:“这里的人都叫你‘老板’,我方才叫你师傅,是不是太失礼了?”
季风气候多变,方才尚且风平浪静,眼下海浪翻涌,大有叫嚣之势。
劲风吹拂,无人幸免,魏应洲觉得脸被风剜得生疼。但她无意理会,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其实,她没有全数把握。七成,已是她对自己的最高估计。若她猜错了,会如何?她已做好准备。耸耸肩,认一回栽,她有这器量。
未承想,命运这回选择眷顾她。
她寥寥数语,见效甚大,男人当真停了脚步,缓缓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魏应洲率先一愣。
太年轻了。
来此处之前,她做尽准备,对此人的调查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最终她无功而返,这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若非此人实力非凡,断然接不住如今水深火热的桥银,也绝不可能成为连魏应洲都低头求援的人。她凭借调查得来的一星半点消息,拼凑出此人的大致信息,其中有一条,她认定,他必不会太年轻。以一己之力将家族运作成为最高级的世界垄断形式——托拉斯联盟,太年轻的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然而,真正见面的这一刻,魏应洲动摇了。
这张脸,占尽优势,从此让年龄成为一个谜。
他对她偏头一笑,大方承认:“魏总,好厉害的眼睛啊。”
若非听见他亲口承认,魏应洲断然不敢拿十成把握下筹码。她看着眼前这人,立刻明白这就是豁得出去的那种人。随心所欲,不讲章法,他自有一套与世界相处的逻辑;在遵守规矩和制定规矩之间,他从来都要做后者。
魏应洲以不变应万变,并不邀功:“是老板你有心放我一马,给了我诸多暗示。”
“哦?”
魏应洲看着他,一一道来:“一开始见到你,我并没有怀疑什么。这座庄园的地形、面积、构造,都决定了它势必有无处不在的园丁和花匠,否则,这么大的场子,维护不来的。但是后来,我开始怀疑了。”
“怀疑我?”
“不,我怀疑的不是你,是这棵树。”
“呵。”
“桥银做地产起家,家宅园林亦是地产的一部分。但凡成规模的园林,植被种植都讲究高低错落、渐次递进。换言之,就是植被与植被之间,要有章法。而这棵椰子树,显然就不在这章法里。四面环海,高温多雨,最适合椰林生长;又是这么大的庄园,断然没有不够地方种的说法,但是,这里只有这一棵椰子树。它突兀矗立,既破坏庭院结构,又不适宜单独种植,那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原因也许只有一个,就是种这棵树的人,并不是为了漂亮、美观、欣赏,而是为了私人理由,比如说,纪念、特殊的意义,或者,象征着什么之类。”
男人听着,一边缓缓踱步,一边点头肯定:“不错。”
魏应洲知道这是他有兴趣继续往下听的表示。
“当然,只凭一棵树,我怀疑不了太多。所以我才说,是你有心放我一马,才让我有后来更多的怀疑。我方才同你聊天,问你这棵树的品种,你说它是普通的椰子树,又说已种了四十年,能结不少椰子,我就知道,我可以怀疑你了。这是西谷椰子树,通常的树龄只有二十年。它不结椰子,而结‘食物’。你又对我说,你是园丁,负责养护。这更不可能了。养护行业的从业人员,肤色、动作、养护习惯,都与你不同。所以,你在说谎。”
“一个人说谎,虽然不好,但很正常,何况是无伤大雅的谎话。”
“不错,在世界的大部分地方,确实如此。但在这里,不行。”
“哦?”
“因为,这里是唐家。连我一介外人都知,唐家信奉‘沉默是金’,即使做不到沉默,也断不可说谎。这里容忍不了谎言的存在。一个园丁,没这个胆子对我这个庄园客人随口说谎。因为这是你,也就是这里的人口中的‘老板’,亲自定下的规矩。”
男人笑了。他缓缓走过来。
他站定在她面前,没有生意人惯常会有的伸手一握,与她保持了一个既安全又不会太见外的距离,同她正式照面:“魏总,幸会,我姓唐。”
魏应洲同样正色回应:“桥银,魏应洲。”
“魏总不必客气。”他亦敌亦友,浅浅一笑,“叫我唐律就可以。”
魏应洲当然不会傻得跟他真这么客气。这是未来的大金主,她能自保不被他拿捏已算成功。
魏应洲安全地道了一声:“唐总。”
唐律显然没打算在此等细节上跟她纠缠,话再开口,已是新的博弈场:“魏总来找我所为何事,相信我们不必再重复了。一小时后,我在书房等魏总来谈,丰伯会带你过去。”
说完,他向她点头示意,算是暂且别过。
她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心里装了很多事的男人。她这点天大的事,在他那里,恐怕还算不上大、排不上号。
无论哪行哪业,但凡一个人坐到顶尖位置,并且能坐稳,那就意味着,他必不会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大部分人是要输的。
唐律就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
魏应洲知道向他伸手要融资是一步险棋,也估计过所有可能的结果,但当他真正坐在她对面,说了一两句话,还是轻易就惊到了她。
他说:“我钦佩魏总的为人,敬重桥银为上东城经济做出的巨大贡献,所以魏总为了桥银特地来找我,我必定不会让魏总空手而归。”
说完,他推着薄薄一张纸,上面有一个数字,一串不少的零,数额在十亿以内。他将这张纸和这个数字推在魏应洲面前,开门见山道:“一点心意,零利率,无期限,算我个人对魏总的支持。”
魏应洲没有接,也没有说话,心里却狠狠跳了一下。
对方来这一招,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内。
这一招非常狠,很有点杀人不见血的味道。十个亿以内的资金,不算少,尤其站在个人的出资角度讲。他同她非亲非故,第一次见面,不待她开口,他就有此表示,还开出了零利率、无期限的条件,等于免费送给她,足够他落得个好名声。但魏应洲知道,他开出此等条件的同时,也封死了她此行的目的:桥银需要的融资,绝不仅仅十个亿,恐怕是十倍甚至二十倍。他是以退为进,兵不血刃地就将她拒绝了。
幸好,桥银的魏应洲也不是善茬。
魏应洲笑了下,道:“唐总,桥银目前的市值有2800亿,国际资本下了战书,要拿到30%的股份,而桥银第一大股东宗氏家族的股份也不过只有29%。目前他们已持有10%,换言之,我需要守住20%的空间。否则,桥银就不再是上东城的本土经济体,而会变成彻底的外资机构了。2800亿的20%是多少,这笔账不难。我尽我所能拿下其中的50%,剩下的一些,希望能得到唐总的鼎力相助。”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把前后路都挑明了。
唐律是个爽快人,明白直言:“魏总,时代不同了。资产值在千亿以上的大规模集团,要走资百亿到上东城,很难不惹舆论瞩目,何况是唐家这样的体量。我需要诸多调停解释,始释干戈。再加上,资金调离本埠,你要拿去与国际资本对抗,上了国际舞台,很难逃得过公开聆讯。到时候,出钱是小事,被缠上就不好了。唐家信奉的是‘沉默是金’,我并不打算为你破例。”
唐律的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分外好听,叫魏应洲都一时没了声。她想,她总算是见识了唐律是何等为人了,拒绝起人来都能叫你反驳不了他;心肠软一点的,甚至会被他的话牵了走,对他感到抱歉。
魏应洲也是个爽快人,明白问道:“我还有和唐总谈下去的余地吗?”
“当然有。”
魏应洲一愣。
对面的男人斯文道:“我不打算为外人破例,但为自己人,倒是可以的。”
魏应洲皱眉,有顶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唐律脸上挂着一个清浅笑容,拿出一份文件,在桌面上推给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魏总,我很惜才,如果你加入唐家,成为自己人,那么,一切就都有另一条商量的路了。”
魏应洲脸色一变。
她翻开文件,这是一份雇佣合同,条件丰厚,苛刻的地方只一条:唯唐家唯命是从。换言之,这就是卖身的劳动合同了。她又翻了一页,黑纸白字赫然写着一个数字:三十年。
和她当年对付谢聿的手段一模一样!
魏应洲下意识地:“你——”
男人摊了摊手,为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魏总,我只不过是用你擅长的方式,为你提供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而已。接不接受,全在你,我从不会勉强人。”
魏应洲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短短时间,局面急转直下,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为救桥银,赔上她的未来,从此受制于唐律一人,值得吗?她想起霍四对她的提醒,他说沾上了唐律这个人,未来万事难料。这提醒竟应验得这么迅猛。
魏应洲不是一个对名利有很大执着心的人。世家子弟,到她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看透世界,看透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天下之大,何物最难得?不是钱,是自由。人类社会维持运转,自有一套法则,人从出生起就在法则中运行,想不受限即是一个“死”字,这就叫自然之命不可违。魏应洲能做的,无非在法则中活得舒坦一些,受的限制少一些。然而,一旦将自己签给唐律,她就知道,从此她将与自由无缘三十年。三十年之后,她都快六十岁了。普通人五十五岁即可退休,她连普通人的权利都没有了。
她看着他递来签字的钢笔,咬紧了牙关没说话。她的手悬在半空,仍有挣扎的想法,不停翻滚。
唐律也不急,将钢笔放在她手边。他惯常不会将人逼得太紧,因为局已做好,逼不逼结果都是他会赢。岂料,这一回,偏偏有人要他不如意。
一阵敲门声响,唐律应了一声“进来”。这个时候会进来的只有丰伯,主仆二人十分默契。
丰伯走近,压低声音道:“先生,银行来人了,正在前厅等您,差我立刻过来告诉您一声——”
话没说完,男人打断他:“我有客人。”意思是银行的人插不上队。
丰伯陪着点头,解释道:“先生,银行的人正是为了魏总的事来的。”
男人扫了他一眼。
丰伯知道,这是他已有些不悦的表现。他和银行打交道向来实行预约制,如今对方不请自来是什么意思?
丰伯的表情变得诡异又汗颜,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银行说,夫人方才亲自打电话吩咐过去了,将资金一次性到位给魏总,金额是这个数——”说完,韦伯递上银行拿来的一个数。
真是好一长串的零!
比魏应洲期许的融资,还要高出一倍之多。
丰伯尴尬着嗓音,继续补充了一句:“银行方面的人还说了,夫人特地交代他们,这是她的意思,不必知会您。当然,银行肯定是不敢的,这不火急火燎地就来了……”
唐律的表情很精彩。
他盯着手里那份文件上的数字,神情高深莫测。大概只有丰伯知道,他的老板现在应该很有一种暗算别人胜券在握结果没想到反被自己老婆闷头一棍暗算了一把的感觉。
这感觉真是又虐又爽。
男人放下文件,对魏应洲笑了下:“魏总,你的特助厉害啊。”
他看着魏应洲,已了如指掌:“若非桥银的谢特助出手,我想不出桥银上下还有谁能打动我太太,亲自下场过问一二。”
事已至此,魏应洲没有再瞒着他的必要了。眼前这人能被人瞒一次已是极限,她知道和此人打交道的底线在哪里。
魏应洲郑重道:“打扰到您太太,我和谢聿都为此感到很抱歉。为了桥银,为了上东城,我们诸多冒犯了。”
他会不会为了太太而妥协?其实魏应洲毫无把握。
关于他的婚姻,坊间流传着诸多版本:有人说他是冷暴力患者,有人说他是商业联姻,有人说他们夫妻形同陌路,有人说这一对男女各玩各的。总之,都是顶不堪的负面传闻。
唯一对此有不同见解的人,是谢聿。
就在魏应洲决定向唐律借资的那天,谢聿问她:“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魏应洲说:“是。”
谢聿说:“好,那我帮你去找一个人。”
魏应洲问:“谁?”
谢聿说了一个名字——季清规。
魏应洲对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知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唐太太,陌生的是她对她的了解仅有这一点。
她问谢聿:“传闻他们夫妻关系恶劣,合适吗?”
谢聿说:“大众总是见不得这类人婚姻幸福的,若再有人有心让传闻变得像真的,就更容易了。”
魏应洲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夫妻关系很不错?你凭什么说你的判断是对的?”
谢聿说:“就凭这位唐总从来没有任何艳事绯闻。这地方的狗仔这么厉害,除非他对男女之事真的一指不染,否则他绝对做不到这么干净。”
这一赌,赌对了。
丰伯在一旁提醒:“先生,银行那边在等您的意思——”
“不用问我,家里不是有人吩咐过银行了吗?”
唐律十分干脆,百来亿的事在夫妻关系面前也只是小事。
“既然我太太开了口,那一切都按太太吩咐的做,事情做完了让银行那边仔细向太太汇报。”
丰伯道:“是,知道了。”
魏应洲当然不会傻得留下来去碍唐律的眼,她钱到手了,现在巴不得马上跑路。她跟着起身,客套了一堆话,“打扰了”“多谢了”“望见谅”之类的,脚底抹油地就想告辞。
男人叫住她,半是玩笑半是威胁:“魏总,下不为例。”
魏应洲给出绝对保证:“是,下不为例。”
她离开时丰伯也没走多远,见她一路快跑地跟了上来,丰伯由衷道:“桥银‘魏谢’联手,真是不得了。恭喜魏总借资成功。”
魏应洲抹了一把脸:“为了桥银真是要我命了。这次赌太大了,下次真不敢这么干。谢聿那王八蛋是不怎么厚道,谈生意就谈生意,哪有去找人家老婆撬墙脚的?我见了他一定好好说他!”随时随地把锅推给谢聿,是魏应洲的拿手绝活。
丰伯但笑不语。桥银这一王一助,联手唱双簧呢。若非没有魏应洲首肯,谢聿也不会肯干这么招人恨的事。
魏应洲心有余悸:“你老板一个不高兴起来,搞不好把我和谢聿怎么干掉都可能。”
丰伯笑道:“不会,他不会和太太的朋友过不去。”
魏应洲的八卦之魂上来了:“你们老板和太太的感情不错啊,怎么受得了外面那些传媒乱写得那么不堪?”
丰伯斯文道:“因为,我们太太觉得写得很有趣,甚至还能再不堪一点。”
魏应洲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好奇多问了一句:“对了,有一棵西谷椰子树,你们老板竟然亲自打理,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丰伯言简意赅:“从前我们大小姐喜欢,种了一棵,后来因为树龄太长枯萎了,先生就在原处再种了一棵。”
“大小姐?”
“是我们先生的亲姐姐,多年前车祸去世了。”
“哦……”
客人走了,管事走了,书房安静很多。
书房主人陷坐在皮椅中,拿着手机,放在手里上下转。每转一下,手机与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叩”,仿佛每一下都叩在他心上,叩了千百次也叩不出心上人的一句真心。
终于,他停了动作,单手拨了一个号码,按下了接听键,屏幕上显示一个称呼:mine。
很意外,对方竟然没挂断他,电话接通。可见他付给魏应洲的那笔钱不小,金额有分量到连“始作俑者”都拿正眼瞧他一回了。
他拿着手机,徐徐转过半张椅,声音里有柔情万种:“你为两个外人,出手这么大方,我都要有些想法了。”
对方显然不太想搭理他,一把女性好嗓音清冷回他:“无聊。”
唐律顿时就笑了。
成年人还有心情放下成堆的工作、成堆的局,去和另一个人无聊一下,这本身就是绝不无聊甚至有趣至极的一件事了。
他心情大好,越发不怕死地去撩她:“晚上我过来。白天我让你做了主,所以晚上轮到你让我做主了。这叫,礼尚往来。”
唐太太好整以暇:“不是和我冷战吗?”
他就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一个月前,他们两个大吵一架,最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她一点也没留他。一个月过去了,他心里始终记挂那次吵架,倒是他太太看样子是忘得差不多了,再下去快要把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律惯会哄妻子,用的手段不甚磊落:“冷战什么啊。被你晾了一个月,身上哪里都在想你。”
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一边哄她一边与她调情,荤荤腥腥的东西说得很是习惯。在这方面,他实力过人,她很难赢过他。
唐太太真是多看他一眼都嫌烦:“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话,“啪”一声就挂了电话,可见着实没把他当回事。
被挂断电话的男人丝毫不以为意。脚长在他身上,她不想见他,他还不会自己走去见她吗?反正她又不是今天才拒绝他。
魏应洲离开唐家,随即和银行对接。
她对唐律夫妇的人品有信心,做到顶尖高度的生意人都是“一诺千金”的绝对执行者,但即便如此,魏应洲仍然有大把后顾之忧。
因为,这笔资金量实在是太大了。
首要的问题,就是与银行交接的手续问题。魏应洲浸淫这一行许久,明白与银行打交道的不易,其冗长繁复的手续过程往往甚为磨人。她下飞机,接到谢聿电话,对方问她何时回上东城,她言简意赅答一句“不回了,直接去C城和银行谈判签约”,等不及谢聿再说一句什么,她已经挂了电话。
四日后,魏应洲才有时间再致电谢聿。
晚上十点,她回到酒店,把自己扔进床里,掏出电话按下谢聿的号码,等了三声“嘟”,都无人接听,魏应洲揉着眉心,刚要把电话扔了,就听见了房门外的铃声。
很熟悉的单调铃声,是谢聿的专属。
似有心电感应,魏应洲握着电话,翻身下床,猛地拉开了房门。
房门外,那道单调的铃声骤然停止。谢聿正站在一步之遥,举着手机,当着她的面接起她的电话。
“魏总,你是想请我进屋,还是和我通电话?”
魏应洲顿时就笑了。
从上东城到C城,直线距离需要飞四小时,而她知道,谢聿明天下午还有一场谈判,想要赶上,必须搭乘一早六点的飞机赶回上东城。他折腾自己到大半夜,就为了站在她门口给她做选择题。如果他不是谈恋爱的高手,就是真的动心太深,无法自拔了。
魏应洲气定神闲,笑得不怀好意:“我房里藏着男人呢,你别进来。”
谢聿一把将她推进屋,抬脚踢上房门。“砰”,她的后背撞上玻璃窗,她被他十指紧扣压在落地窗前,压得死死的。他扔了手机,扶住她的后脑低头就是深吻。他完全覆上她,好似要将自己全部给她。魏应洲疑心这落地玻璃窗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
她仰起头,任凭他在她身上肆虐。当他挤入她的腿间搂住她的腰压向自己时,她看向他问:“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啊?”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哪个动作都像是要把她吞了。
谢聿坦诚:“以前我装的。”
魏应洲:“……”
男女间最好的滋味,就是两个人同时情难自禁。
缠绵过后,两个人陷在床上,耳鬓厮磨。
她被他搂在胸膛,枕着他的手臂,与他安静聊天。
“原来你认识季清规。”
“不算认识,一面之缘。”
“好厉害的一面之缘,能让今日局面全盘翻转。”
“她并非为我。至于她究竟为了什么,我也无法下定论。这是个不好琢磨的人,也许是看得起桥银,也许是看得起你我,也许她什么也看不起,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许她有她的计划,你我也只是一步棋,谁知道呢?”
“嗯,谁知道呢?”
管他的,走一步是一步。这话听上去不好,但多少人生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之前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最重要的,就是走下去,保证自己活着走下去。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她有些头痛,他搂在她胸前的手又不安分得令她亢奋,她刚要拿开他的手,就听见他问:“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没有呢,怎么办?”
“那你就听我讲。”
“嗯?”
他翻身覆上她,居高临下撑在她上方,存心压迫她。
谢聿不怀好意:“我去找季清规,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要怎么谢我?”
“这是你对老板该说的话吗?”
“你现在是我老板吗?做特助,不必做到这一地步。”
“那你为谁可以?”
“为恋爱中的情人可以,为婚姻中的爱人可以,除此之外的身份,一概不行。”
魏应洲顿时就笑了。
她就知道,谢聿没这么简单。折腾自己飞四个小时,哪里是只想同她缠绵,他是带着心思缜密的计划,问她要一个明确的说法来了。
她存心挑衅他的耐心:“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情我愿,彼此都开心。”
“不行。”
他扣住她的手,爱死了同她十指紧扣的滋味:“你只能做谢太太。”
魏应洲不紧不慢,还要磨他的耐心:“刚才不是还给了两个选项吗?我可以做你女朋友,我们慢慢来。”
“谁跟你慢慢来。”
他都跟她慢慢来了十年,够可以的了。现在的谢聿什么都可以商量,只有“慢慢来”不行,一听见这三个字他就要炸。
魏应洲爱死了他这一点就炸的毛病,笑着搂住他的颈项,将他勾向自己,轻咬他的耳垂柔声对他道:“你要想清楚了,未来你和谢太太纠缠,就不止三十年了,谢先生。”
谢聿听了,继而笑了。
他等了十年,一个人孤独地爱她爱了十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
人间有情,她终于被他打动,给了他此生的安排处。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五日后,魏应洲乘机返回上东城。
从机场回桥银有一段路,大概两小时车程。下午一点,魏应洲在地下车库取到了车,准备开车去桥银。
她发动引擎,车子一路平稳地驶了出去。如今的魏应洲一改昔日恶习,开车速度稳稳地控制在八十码以下,行车记录日趋良好,不得不说谢聿功不可没。所以,当速度表显示她的速度达到了一百二十码时,魏应洲下意识愣了一下。
不应该啊。
作为一个有十二年车龄的老司机,魏应洲对车速的掌控已然炉火纯青,不看速度表,单凭驾驶,都能判断出大概的速度,上下相差不会大于十码。她下意识放慢速度,速度表上的数字却丝毫不见降下来。
魏应洲心里终于“咯噔”了一下。
危机感告诉她,出问题了。
她稳了稳心神,将车驶向高速公路。在车速降不下来的情况下,只有高速公路能暂时承受此类失控的速度。
她拿起手机,当务之急要立刻打电话给李斯,请他出面协调。一辆失控的车子处于行驶状态,即便在高速公路上,也对周围车辆构成了严重的死亡威胁,必须立刻采取措施。而这些,都必须官方出手,整体协调。
魏应洲正拨下李斯号码,屏幕忽然闪烁,来电显示,是谢聿。
她接起来:“什么事?”
谢聿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告诉她:“魏应洲,我这边出事了。”
魏应洲无语,还没轮上她讲这句台词,竟然被谢聿先讲了去。
她一边无语一边尽全力控制车速,冷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股市异动,有人在快速大量吃进桥银的股份。”
魏应洲冷笑:“呵,雷诺那帮国际炒家等不及了。”
谢聿点头:“他们应该是知道你借资成功的事了,想赶在你携资返回上东城之前吞掉桥银。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回购桥银股份,不出两日,会大幅提高他们的吃进成本。看来他们确实是等不及了。”
他继续道:“股市三点收盘,现在是两点零八分。接下来的五十二分钟,很可能就是桥银生死阻击战。魏应洲,我需要你立刻回桥银。”
“我回不来。”
她直面问题,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狂风,告诉他:“我的车子被人动了手脚,失控了。现在我在高速公路上,一百二十码。”
谢聿差点握不住手机,声音不稳:“我马上过来!”
“我车子都停不下来你过来有用吗?”
“你给我挂电话!车子都失控了还通电话你不要命了吗”
“是你打给我的好吗?再说了我不接你电话,我怎么把现在的局面和你讲清楚?”
“你给我住口。我现在马上过来,我有你的手机定位。”
“你很迷醉啊,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定位?”
“我早就知道你这人不能全信,十有八九会出意外,早把你手机定位了。”
“谢聿,你等着!敢暗中监控我的私人信息,老子开除你!”
“好啊,来啊,你现在马上开车安全回来啊,我让你怎么样都
可以!”
“……”
魏应洲抹了一把脸。
她本来就挺怕死,一百二十码停不下来的感觉并不好受,她还有大把的钱没有花、大把的人生没有享受,可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做掉了。但和谢聿吵了一架之后,魏应洲火冒三丈,想法全变了。人生这玩意儿真累啊,赶紧的吧,随便过完拉倒了。就这么一想,她胆子又大了,连超三辆车,把一辆失控的车越开越稳。
她叹气:“行了,不吵了。”
一听电话那边有要挂电话冲过来找她的意思,她警告他:“谢聿,这种时候你跟我配合不了,化解不了危机,我就真的危险了,你也就真的中了雷诺他们的离间计了。”
一句话,让已经拿了车钥匙火速下楼取车的谢聿停住了脚步。
魏应洲看问题,永远只抓主要矛盾:“资金的事我来负责,不会出问题,你要多少就会有多少。你的任务是在接下来的五十二分钟内坐镇桥银,守住宗家第一大股东的席位,同时将国际炒家的股份拦截在10%以下。”
谢聿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只是受不了她有难时他什么都做不了:“魏应洲你……”
“我不会有事的。你如果再耽误下去,我才会真的有事。”
于是谢聿清楚了,她方才那番话不是说着玩的。他放弃般地默许了她的决定,同她开启“双战场”。
他道:“我预估,他们现在手上已有13%的股份。”
魏应洲:“会吐出来的。”
论乐观,谁也不及魏应洲。魏应洲是那种即便葬身火海也会想办法去问老天借水的人。
“国际炒家有一个弱点,为利而聚,利尽则散。换言之,这帮人看似团结,实则一盘散沙,一旦察觉到无利可图,稍微离间一下,立刻分崩离析。而在资本市场做局离间,对你而言,不算难。”
“别扯。”谢聿兜头泼她冷水,“我有这本事,还在这里受你这气?”
魏应洲嘴角一咧:“这不是我人格魅力大,你被我迷倒了一次又一次吗?”
真有她的,这种时候还有这闲情逸致胡说八道。
魏应洲要他冷静:“听着,看来这帮国际炒家是被我们逼急了,不择手段了:一方面,想用车祸牵制我,拖延资金入账时间;另一方面,同时对桥银发动吞并计划,让我没有办法在场主持大局。”
说完,魏应洲笑了。
“谢聿,这帮人就这点格局,不足为惧的。”
越危险,越淡定,魏应洲最擅长自己为自己撑起打不垮的意志。
“上东城商界沉浮十年,桥银‘魏谢’什么场面没见过,用这点伎俩就想搞垮我和你?未免太看不起‘魏谢’的分量了。”
这十年,总是她在前做开路先锋,他殿后负责兜底一切。坊间评价他们是一对神奇的组合,一张一弛,连彼此的缺陷都成为任何一人不可或缺的成功之道。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每临大事,谢聿总是不似魏应洲那般大胜在握,他是会有对失败、对未来的惶恐的。
而这一次,这样的惶恐无疑是最剧烈的。剧烈到他不愿去赌,因为他知道赌输了的后果,将是血肉横飞,痛彻心扉。
“魏应洲。”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我会守在桥银,赢得很漂亮;你也一定要让你自己赢,知道吗?”
他和她之间,不说“安全”,说“赢”。“赢”才是桥银“魏谢”的通行证,他们不光要安全,更要赢!
魏应洲笑了。
她在电话中,对他同样一字一句道:“我会让那帮国际炒家知道,什么是‘魏谢’,什么是属于桥银‘魏谢’的时代。”
挂断谢聿的电话,魏应洲火速打给李斯,言简意赅讲清楚了她目前的状况。
“刹车失灵,挂挡失灵,中控系统失灵。”
饶是李斯这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经不住这等刺激立刻跳了起来。
“是我前几年看见你买的那辆新能源车吗?”
“不是那辆,那辆我送给谢聿了,今天这辆是燃油车,油还是刚加满的。”
新能源车还能有智能系统,我还能想办法用破解程序的办法控制车,燃油车我没办法”
魏应洲也知道这会儿开着辆失控的加满油的燃油车是个什么概念,只能自认倒霉:“等这车停下来我一定立刻去换新能源车。”
十分钟后,李斯一通布置,电话打了十几个,终于给她指明了一条生路。
“你往山上开,有两个收费站已经扫清过往车辆了,你可以直接开过去,不会有人拦你。交警已经出动,我现在也过去,和他们会合,看他们有什么办法让你的车停下来。”
“我看我等不及你们过来了。”
“什么?”
“方才有辆车差点与我碰撞,我躲过了,我不确定对方是故意的还是碰巧。如果是故意的,我的麻烦就大了,那帮国际炒家看来是想尽办法要让我‘意外丧生’在车祸中了。”
“魏应洲,一定要稳住!”
“好吧,我尽力等你们过来。”
电话挂断。几乎是挂断的同一时间,魏应洲就知道,这个尽力看来是尽不了了,她等不到李斯来救她了。接连有两辆车盯上她,试图追尾,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次想死里逃生,全要靠自己了。
非常时期,要找非常之人。
高速上,魏应洲打电话给了一个人。
“霍肆振,我这边出事了。”
对方神情一变。魏应洲从不叫霍四的名字,总是嬉笑着以外号相称,除非她真的遇到了事,那种可以决定她生死的事。
霍四问:“什么事?”
魏应洲言简意赅:“我的车被人动了手脚,停不下来了,我需要你帮我停下来。另外,身后有人在追我,这个我会自己摆平。”
霍四很快起身:“给我你的定位,我过来。”
电话挂断,“砰”一声剧烈撞击。
好车!
魏应洲发自内心评价。方才那一下追尾,若非她这辆好车质量经得起绝对考验,恐怕现在已车毁人亡。魏应洲心想,这钱真没白花,一分价钱一分货!
“呵,跟我比车速。”
一脚油门踩下去,常年位列交通部门警告榜单前列的魏总又回来了。魏应洲着实没想到,年少时代开快车的习惯,紧要关头竟能救她一命。
她甩掉一辆车,还有一辆。
这辆车的主人显然是老手,不仅紧咬不放,还大有乘胜追击之势。魏应洲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辆经过精密改装的车。她从后视镜里再仔细观察了会儿,不由骂出声。
“至于吗,你用赛车的段位来追我这普通小汽车?”
骂也骂了,车也被追上了。
几乎是下一秒,“砰”,侧后位又是一下猛烈撞击。
魏应洲咬牙,尽量将车开稳,方向不出问题。到了她这个地步,除了等待救援,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要自救。既然对方用赛车的方式试图解决她,那么她就用赛车的方法杀出一条生路。
魏应洲曾经是F1的忠实观众,追着赛事满世界看现场的那种。若非有一次她临时飞德国看赛事,回来时因天气原因严重误机,以至于耽搁了董事会会议,受到全体董事的严厉批评,她原本一定是死不悔改的。后来她就算改了,也没改太彻底,偶尔赛车瘾上来了,还是会偷溜出去看一场。魏应洲喜欢赛车时接近光速的幻觉,仿佛时间静止,得以在这个厌透了的世界出走片刻。
上天弄人,她年少轻狂的爱好,如今竟成了救她一命的通道。赛车技巧里有一个技术叫“假动作”,一流的车手用一流的速度创造一流的幻觉,最终赢得胜利。魏应洲在无人的山道玩过很多次,但从未和人交过手。未承想,第一次交手,就是赢生死。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试试吧,我就和你玩一次。”
对手越来越近。
前方有急转,是分胜负的唯一机会!
她无法控制车速,只能靠故作方向来布局。一声轰鸣,那辆SD8888的豪车划出一道漂亮的摆尾,出其不意,将对手死死逼至外道。魏应洲咬牙,赌了一把命。
“砰”,一声巨响。
漂移失败、翻落栏杆的,不是她。
魏应洲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呼吸。她尚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否能叫作“死里逃生”,因为她知道,恐怕她还要逃很久,才能真的到达“生路”。
二十分钟后,霍四赶至。
他仔细观察魏应洲的车,看清了现状:魏应洲的情况不是很糟糕,是相当糟。
他开免提:“你跟人干过一场了?”
“不是一场。”魏应洲声音有点喘,“是两场。”
连霍四都被她震撼:“你够可以的啊。”
车速失控,侧、后位都被撞,可见在方才二十分钟的时间内她为摆脱跟踪的车没少受罪。这被撞的结果就是,可能连方向盘都有些受到了影响,她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车子的方向了。虽然她尽全力控制了,这辆车仍然有歪歪扭扭的趋势。
这一边,魏应洲一见霍四开来的车,就知道找对人了。
“嚯,卡车啊。你还有卡车驾照?”
“废话。”
“那稳了!”
她把头往后背一靠,大概知道了他的打算:“有你开这辆卡车在我前面和我以相同速度行驶,我慢慢追尾,可以停下来了。”
“魏应洲,不要得意太早。”霍四提醒她,“这只是理论上的概率。”
“但我们这种人,最擅长的不就是将理论变成实际吗?”
霍四看了她一眼。
隔着窗,他看见她脸上已有伤痕,隐约可见血迹,可想而知她这一天已经历的惊涛骇浪。但就是这样的惊涛骇浪之后,她还能大言不惭,还有力气同人放豪言、说大话,霍四就知道,魏应洲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太欠抽了,阎王都不会肯收她的。
他忽然看着她道:“你要不要打开电台?”
“啊?”
“听一听财经直播,这一小时内,桥银可是很热闹。”他对她道,“还有五分钟收盘,谢聿在桥银那边,是输是赢,你要不要亲自听一听?”说完,他放慢车速,陪着她同路开,意思是等她五分钟。
魏应洲笑:“不用了。”
霍四问:“你对谢聿这么有信心?”
魏应洲转头看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
“他是谢家人,谢继楼是他爷爷。”
霍四又一次无语了。
“魏应洲,你哪儿找的特助?这么强。”
“哈哈。”魏应洲心情大好,“雷诺那帮国际炒家以为离间我和谢聿,让魏、谢没法合体,单独在资本市场进攻谢聿,就能稳赢,实在是打错算盘了。活该他们撞鬼,撞上对冲世家的人,这才是真正撞上谢聿的老本行了。谢聿的本事是谢继楼从小手把手教的,这十年他到底什么水平我也不清楚。他有意藏起来了,没在桥银露过手,恐怕私下干的不会少。正好,这一次让我也摸透他的底。”
于危机中转危为机,是魏应洲的拿手好戏。
霍四揶揄她:“我老板没成功把你收了,让你为我们卖命,真是遗憾。”
“哈哈。”魏应洲笑,“你们唐家厉害的人还不够多吗?你们那位夫人,就足够以一人之力胜千军之势了。”
霍四住了口。
提到那个人,唐家大部分人都会同他一样反应——闭口不谈。霍四脑中闪过一个绝美的人影,心里装得下天下,偏偏断了腿,困死了自己,她一定孤独死了。
他收回思绪,不再想不能想的人。
“魏应洲。”他对她道,“开始吧。”
“等一下。”
“怎么?”
“你看一下后视镜。”
霍四抬头,看了一下。这一看,不得了,他这才发现,魏应洲的车不是有一点歪,是方向也濒临失控了。
霍四大叫:“开直线啊!你科目三直线行驶教练没教过你吗?”
“废话,能开直线当然开!”魏应洲不甘示弱,“你看我这破车现在像是能开直线的样子吗?”
她的车再好,也是被人动了手脚的车,还接连和两辆车发生了碰撞,如今还剩下多少完好,实难想象。
隔着耳麦,霍四似乎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那时魏应洲急想对策却不得的征兆。
这征兆非常不好,这预示着她无法再保持冷静。
他听见她说:“你给我讲个劲爆点的秘密。”
“凭什么?”
“凭这个能缓解我的情绪,让我缓一缓。不然你以为凭我这车这破烂的程度,我今天还有活路?”
霍四沉默了下,问:“关于我的秘密?”
“对。你随便讲一个。”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你太纯情了吧,这么正常的事有什么可劲爆的?”
“她已婚。”
三秒后,魏应洲如愿以偿地尝到了劲爆的滋味。
她在心里惊了一声:“厉害啊!抢夺有夫之妇”
说完,一阵惊呼。
听她这夸张的声音,霍四也知道,她现在是足够放松了。
他认真提醒她:“魏应洲,我开始了。”
卡车猛地加速,超越她的车,稳稳地行驶在她车前。
霍四一字一句对她讲:“我会保持一百二十码,和你同样的速度,你慢慢开近我,刚发生碰撞的时候方向盘非常容易产生偏离,你一定要稳住了。”
放松过后,果然后面那辆破车开起直线来也稳多了。
魏应洲:“知道了。”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如此之慢。
一百二十码,魏应洲知道自己的车速应该是非常快的,可是她还是觉得,太慢了。在相对速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她一点点靠近,不能差错分毫,更令时间慢得犹如拖长了百倍。
她的后背已经全湿,额前也滑下成串的冷汗。就在将要靠近的一瞬间,她在耳麦中叫他:“霍肆振。”
霍四非常专注,猛地听见她的声音,心跳漏了一拍:“嗯。怎么?”
魏应洲:“等下转告谢聿,我不喜欢钻戒,我喜欢对戒,让他去买。”
霍四皱眉:“神经病,你自己不会跟他讲?”
确实不会。
几乎是下一秒,剧烈的撞击声凭空炸起,天崩地裂。
霍肆振彻底震住。
常年的危机反应令他做出了最快的判断。他急刹车,探出身去大喊:“魏应洲!”
身后那辆燃油车已冲出护栏,在跑道和空中连续翻滚数次,跌落高速,发出震天巨响。
霍肆振这才明白,为什么魏应洲方才会对他讲那句话。
因为,她在撞击前就已判断出了她的下场。
桥银,总部。
两点三十分,离收盘还有三十分钟。
六部全息投影屏依次放置,全球行情呈现其上,跳动的数据以一秒上亿次计。
谢聿来回踱步。
有时,他停下来,站在投影屏前,伸手移动屏幕上的各类数据;或者,他会将重要数据单独拎出来,放大,计算机自动剖析指令,将数字背后的庞大经济含义分解得骨是骨、皮是皮;又或者,他什么也不干,穿梭在屏幕中,眼神在六部屏幕间不断游移切换,仿佛接手了一道世界级的谜题,他要做的,就是在千丝万缕看似无关的碎片中,找到最终的谜题答案。
交易席位上,一位交易员对他喊:“谢特助,有机构大量抛售桥银股份。从金额和手法上看,很难分辨是国内重仓机构还是国际炒家。”
谢聿道:“无妨,我们接。对方抛多少,我们接多少。”
股市,说到底,就是钱的游戏;再加点信息不对称,做点局,就能演绎所有故事。魏应洲非常够意思,说到做到,她从唐家借来的资金,量大又迅速。谢聿知道,她尽力了,甚至是超常发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汇集那么庞大的资金量。她是兵法的最佳践行者,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又有交易员道:“谢特助,有人和我们一样,正在快速吃进抛售的股份。”
谢聿点点头,明白了:“看来那帮国际炒家还是想顽强抵抗一下的。”
他的视线在两部投影屏上来回切换,抬手在跳动的数字间停留片刻。很快,他道:“那好,我们就陪他们试一试,看看究竟谁先撑不住。”
一句话,令战争很快陷入白热化。
桥银股价成为战争的直接对象,在敌我双方以钱砸钱的攻击下,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扶摇直上。广大中小散户看直了眼,甚至连普通机构都为此咋舌不已。市场上、网络上,瞬间掀起滔天声浪:有人为钱,想跟着搏一把;有人为看戏,想无风不起浪;也有人纯粹为好奇——在魏应洲缺席桥银的情况下,单凭一个谢聿,能赢吗?若输了,又会输成何等惨烈模样?
黄婕匆匆进入办公室。
她将一沓资料递给谢聿:“谢特助,你要的文件都在这儿了。诚如你所料,雷诺在中东外汇市场的布局不少,其中,有大量资金被压在一个叫黎尼斯的外汇国家。”
谢聿:“好。”
黄婕不解:“谢特助,雷诺和我们在上东城股市做了正面战场,为什么你反而要我调查中东外汇市场?”
他没有立刻回答。迅速浏览完毕资料,他用手指在资料的几个可疑数字上画圈。很快,他放下资料,一脸轻松。
这是谢聿做完计划的最后一步、准备进攻的潜台词。
他忽然道:“你看《三国志》吗?”
黄婕一愣:“啊,只看过电视剧。怎么了?”
男人看向她:“第三十回,曹军劫粮,曹操必然亲往。‘操即自出,寨必空虚,可纵兵先去曹操之寨,操闻之,必速还。’这就是孙膑围魏救赵之计。”
黄婕继续问:“所以呢?”
谢聿一笑:“虽然桥银不至于要用‘救’这个字来形容,但围一下‘魏’,我还是很有兴趣的。”
黄婕仍是不明所以,但她还是明白了一件事:雷诺那帮国际炒家要倒霉了。
十五分钟后,谢聿接到一通国际长途。
黄婕捧着座机进来,毕恭毕敬。她开口,连声音都充满敬畏:“谢特助,你有一通来自欧洲的电话。”
“谁打来的?”
“他自称……雷诺。”
“哦?”意料之中的事,“他倒是不见外。”
谢聿接起电话,字正腔圆:“我是谢聿。”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也是字正腔圆的中文:“谢特助,久仰,我是雷诺。”
谢聿没给太多面子:“这时候你打给我,不合适吧?我正打算,让你输得血本无归。”
雷诺阴阴地开口:“谢特助,你已经做到了。千里之外,黎尼斯的外汇市场,你的突然出手,可让我吃够了苦头。”
“不是突然出手的,我准备了好久呢。”他坦率得很,“那边的黑市汇率那么厉害,若不是你吃相太难看,我也不打算在这方面和你交手的。”
雷诺冷笑:“你是为了上东城,还是为了桥银?”
谢聿态度疏离:“为了谁都可以,最主要是想让你吃点苦头,也想令你明白一件事,不是谁的地方都会让你来了就走的。”
说完,他无心继续,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还有三分钟,我不耽误你时间。我想你的时间不会多了,你在黎尼斯的外汇市场已经巨额亏损,再不调动这边的资金过去救急,恐怕晚节不保。”
一旦对手资金告急随即撤离,桥银就赢了。
雷诺忽然笑,风马牛不相及地道:“懂了,你是为了魏总。”
雷诺又道:“那么,我就要抱歉了。你们魏总应该已经回不来了。高速,一百二十码,车子失控,她已经遇难了。”
闻言,一旁的黄婕不禁失声:“魏总!”
谢聿没有反应。
电话里,雷诺十足挑衅:“谢特助,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打开电视,新闻里应该都是魏总遇难的现场直播了。”
没有人可以在情绪临界点上被反复挑衅的,更遑论对手利用的是心上人的死。
谢聿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电话。
一场心理战,雷诺誓要赶尽杀绝。
隔着越洋电话,他描绘魏应洲的死,绘声绘色:“魏总,呵,是个有骨气的,临死前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求生。你知道她找了多少人?有官方的人,有私交的人,个个都是大名鼎鼎,来头不小,可惜,谁来都没有用啊,哈哈。尤其是最后来的霍肆振,竟然妄想帮她把性能失控的车停下来,简直不自量力。结果呢?‘砰’,撞得好大声,当场翻车,连霍肆振都受伤不轻,何况魏应洲?我想,‘霍四’这个名号要消失一阵了,因为他不仅救不了魏应洲,更害死了魏应洲。谢特助,你猜你们魏总临死前在想什么?我猜,她应该什么也想不了,因为死得太快了,人都被从车里甩出去了,撞飞了高速护栏,直接摔下去,血肉模糊,什么也没剩……”
办公室内,一片静默。
电话开的是免提,黄婕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无声地哭,仍是被老奸巨猾的雷诺听了个清楚。
电话里,他越发得意:“哭,就对了。你们是该好好哭一哭,若非你们将她请回来,你们魏总现在的日子恐怕会很好。你们这些人,玩不过我,就去请魏应洲回来。讲句实话,她还真把我将了一军,那么大体量的资金,短时间内汇聚,魏总真是拿着主意回来的啊。这哭声越来越大了啊,有没有谢特助一份?”
男人实在太得意了。
他确实有得意的资本,除掉了魏应洲,将桥银收入囊中,那点被谢聿中途劫持的外汇损失,算得了什么?有了桥银,就等于有了进攻上东城区域经济的突破口,他要一点一点地,复制对弱势经济区域的金融危机,暴力收割整个区域经济盈余。
岂料,事有微变。
谢聿忽然出声,提醒他:“到底谁该哭一哭,你看清楚。”
不待雷诺细想,噩耗接二连三。
桥银股份失守,外汇巨额损失,还有数字货币一泻千里。
一瞬间,雷诺蒙了。
如果说,前面两个失守尚且在雷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那么,数字货币的一泻千里,别说一个雷诺承受不住,十个雷诺都会立刻崩溃。这是一个全球最混沌的投机市场,踏错一步,尸骨无存。
雷诺陡然反应过来:“谢聿!你竟然故意……”
故意让他得意,故意拖延时间。他在电话那头狂妄挑衅的时候,谢聿正拿着电话远程指挥,兵分三路,在股市、外汇、数字货币三大市场上将他迎头痛击。国际炒家抱团的资金量再大,也经不起三处同时起火。这火一旦起了,就再也来不及救了,除了眼睁睁看它将一切烧毁,别无他法。
谢聿在电话中,敲起了丧钟给他听:“还有十秒钟休市,我们可以倒数了。”
电话那头,鸦雀无声。
谢聿数到“一”,一切归零,尘埃落定。
谢聿用自己的方式,和对方郑重说再见:“从今天起,你给我记住了:敢动桥银,‘魏谢’不会放过你;敢动魏应洲,我谢聿不会放过你。”
一场残酷的战役,赢得艰难万分。
落下帷幕的这一刻,谁都不敢出声。
黄婕满脸泪痕,毫无胜利的喜悦。她低声询问:“魏总呢?”
谢聿低声道:“都出去。”
众人齐齐退出办公室,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他。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就在方才,谢聿赌了最大的赌注:魏应洲的一条命。
他用魏应洲的一条命,换回了至关重要的拖延时间,最终决定了胜负。没有人知道这是谢聿原本就有的打算,还是被逼至绝境的不得已而为之。他和魏应洲都是临危不乱的好手,面对意外,临场反应永远拍案叫绝。只是这一次,他赌得太大了。
谢聿拿着手机,拨魏应洲的电话,一连拨了三次才将电话拨了出去。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手抖得厉害,按快捷键都按错了三次。
电话那边,无人接听。
没关系,他想,他可以等她,她有事耽搁了不要紧,他会等她接起来的。
时间超时,人工系统声音悦耳地提醒他:无人接听。
他再打。
拨快捷键的动作比之前更不稳,漫长的忙音一声接一声,他将手机放在耳边,就这样听着。每听见一声忙音,他的希望就破灭一点,他紧紧抓住对她的信任,去对抗仿佛永不会断的忙音。
魏应洲是不会有事的。
十年了,她和他闯过了多少生死关?
记得六年前,上东城楼市宏观调控,引发去泡沫等一连串连锁反应,房价崩盘之际,银行以抽贷为要挟,想要促成桥银房产子公司与银行授意公司的合并,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谈判那天,魏应洲面对银行强势拍了桌子,明确拒绝了一句“No way”。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一众桥银高管都以为她完了,得罪银行的桥银势必万劫不复,只有谢聿跟她一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电梯里,她说:“做生意最不能做的,就是受人要挟。”
谢聿说:“我知道。”
她看着他,讲了一句:“If you give a mouse a cookie...”
谢聿同样看着她,接了下半句:“Hegonna want a glass of milk.”
他们两个人,连这样的艰难万险都能闯过来,还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魏应洲怎么可以让自己倒在区区一介阴险小人手上?
“魏应洲,是你自己说的……”
是她亲口对他讲的,她负责守住自己安全,他负责守住桥银安全。如今,他做到了,她怎么可以失信
他还有那么多心里话没有对她讲过。
他想告诉她,十年前他暗中与她交手,第一次见到“魏应洲”三个字已是惊鸿一瞥;他想告诉她,他在翠石第一次见到她,她尚未认识他,只是与他擦身而过已让他心襟动荡;他想告诉她,后来他跟了她十年,每一次叫她“魏总”心里就晃荡一下,晃荡得他根本无力自救,就这样放任自己在一场隐秘的暗恋里爱了她很久。
他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永远冰冷,无人接听,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泪来。
是他错了,没有将爱这回事好好讲清楚,所以现在她真的走了。从此再没有魏应洲这个人,她消失了,百不存一。
他的人生戛然而止了,从此他只剩下躯壳,而殆尽了所有灵魂。没有灵魂的谢聿,连电话忙音都可以打败他,让他落泪。
冰冷的眼泪砸在听筒上,连忙音也被惊扰,突然中断。
他没有察觉,耳边被忙音占线太久,嗡嗡声一片。电话那头无声听着他的落泪声,听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憋不住剧烈咳嗽了半天。然后就在他的一片惊愕中,传来上东城著名纨绔子弟魏总的声音:“谢聿,你是在哭吗?我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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