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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归期


船桨划开晨雾时,江姘婷正用碎瓷片刮去掌心的血痂。暗红的血混着海水滴在船板上,洇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阿澈还在睡,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小手紧紧攥着那半朵泡烂的牵牛花,仿佛那是世间最坚固的锚。

“夫人,前面就是泉州港了。”老船夫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沙哑,他指了指远处朦胧的帆影,“过了这里,往北走便是官路,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澈额角的青痕,“城里盘查得紧,听说安王的人在搜捕一对母子。”

江姘婷将碎瓷片扔进海里,水花溅起又落下,像从未存在过。她摸出沈慕言留下的玉佩,玉质温润,却抵不过掌心的凉。“老人家,能否借套男装?”她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布料磨得皮肤生疼,“再劳烦您买些伤药。”

老船夫从船舱翻出件打满补丁的蓝布长衫,又摸出个油纸包:“药是前几日给孙子备的,您先用着。”他看着江姘婷将长发绾成髻,用草绳草草束住,忽然叹了口气,“看您不像普通人,这乱世里带着孩子赶路,太苦了。”

江姘婷没说话,只是将阿澈往怀里紧了紧。船靠岸时,晨雾尚未散尽,码头的吊脚楼里飘出豆浆的香气,几个挑夫扛着麻袋走过,竹扁担压得咯吱作响。她付了船钱,又多塞了块碎银,老船夫推让半天,最终还是接了,只说:“若遇着难处,往城南找张老实,我给您留条后路。”

走进泉州城时,江姘婷才真正明白“盘查得紧”是何意。城门处立着三丈高的木牌,上面贴着她和阿澈的画像,画中女子额角的疤痕被刻意描粗,像条蠕动的蜈蚣。两个佩刀兵丁正翻检着行人的包袱,其中一个眼尖,目光落在阿澈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那里还留着被绳索勒出的红痕。

“站住!”兵丁快步上前,手里的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这孩子……”

江姘婷猛地将阿澈护在身后,左手悄悄攥住藏在袖中的碎瓷片。“官爷,孩子调皮,自己在船上磕的。”她刻意压低声音,粗嘎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是做海货生意的,从南洋来,要去苏州投亲。”

兵丁狐疑地打量着她,目光扫过她颈间故意用衣领遮住的疤痕,又落到阿澈脸上。孩子被惊醒,揉着眼睛怯怯地喊:“爹……”

江姘婷的心猛地一跳,却听见兵丁嗤笑一声:“看你这穷酸样,还做海货生意?”他推了江姘婷一把,“滚吧,别挡着道。”

穿过城门的瞬间,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江姘婷抱着阿澈拐进小巷,看见墙根下有个卖糖画的摊子,老人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条鳞爪飞扬的龙。阿澈的眼睛亮了亮,却懂事地别过头,小手揪着她的衣角:“娘,我不要。”

她摸出仅剩的几枚铜板,买了个最简单的糖蝴蝶。阿澈舔着糖,眼睛弯成月牙,可吃到一半,忽然指着街角的布告栏小声说:“娘,那上面有你。”

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最上面的画像正是她,旁边用朱笔写着“钦犯风氏,携逆子潜逃,悬赏千两”。有人踮着脚念:“听说这女人是前皇后,当年谋害皇嗣被废,现在还敢勾结海盗……”

“何止啊,我表舅在京城当差,说安王殿下就是被她害死的!”

“啧啧,看这模样,难怪能魅惑君主……”

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江姘婷抱着阿澈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哎,这人看着眼熟!”

她加快脚步,拐进更深的巷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院墙爬满青苔,墙头上探出几枝开得正烈的石榴花,红得像血。阿澈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前方:“娘,那个人……”

巷口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手里摇着折扇,眉眼清俊,正是沈慕言的幕僚温文尔雅。他看见江姘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作揖:“风姑娘,可算等到您了。”

江姘婷后退一步,将阿澈护得更紧:“你是慕容瑾的人?”

温文尔雅苦笑一声:“姑娘说笑了。沈公子临终前让人给我捎信,说您若到了泉州,定会来找沈记分号。”他从袖中摸出块腰牌,上面刻着“沈”字,“分号就在前面的三坊七巷,里面有去京城的马车,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沈老夫人的信。”

走进沈记分号时,伙计们正在打包绸缎,看见温文尔雅领着个“男人”进来,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温文尔雅将他们领到后院,推开一间雅致的厢房:“姑娘先换身衣裳,我去备马车。”

厢房里放着套素雅的湖蓝色衣裙,旁边的妆奁里摆着脂粉,甚至还有一盒用来遮盖疤痕的香膏。江姘婷抚摸着衣裙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沈慕言在密道里说的话——“沈记的绸缎,最适合风家的姑娘”。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是谁,知道她要去哪里,甚至知道她需要什么。

换好衣裳,她对着铜镜涂抹香膏,膏体冰凉,将那道狰狞的疤痕遮得严严实实。镜中的女子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眼神里藏着惊涛骇浪。阿澈坐在妆奁旁,拿着支眉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画完举起来给她看:“娘,是蝴蝶。”

纸上的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却画满了细小的圆点,像极了她当年绣在凤袍上的纹样。江姘婷的心一软,蹲下来吻了吻他的额头:“阿澈画得真好。”

这时,温文尔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姑娘,这是老夫人让我交给您的。”

信封上的字迹苍老却有力,拆开来看,只有短短几行:“吾儿慕言,性烈如火,却心善如水。他既信你,老身便信你。军械已转移至安全处,图纸可交与镇国公。另,凤仪宫的腊梅开了,老身替你折了一枝,就插在马车里。”

江姘婷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沈老夫人从未见过她,却肯为她动用沈家的势力,这份信任,比千两黄金更重。

“马车备好了,从后门走。”温文尔雅的声音带着急促,“刚才有人看见您进了分号,官府的人怕是快来了。”

钻进马车时,阿澈忽然指着车壁上的花瓶喊:“娘,花!”

瓶中插着枝腊梅,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冰晶,像是刚从雪地里折来的。江姘婷将花枝凑到鼻尖,清冷的香气漫进肺腑,恍惚间竟回到了凤仪宫——那年冬天,慕容冷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亲手为她折了枝腊梅,说:“这花像你,看着冷,却藏着暖。”

马车颠簸着驶离泉州城,江姘婷撩开窗帘,看见沈记分号的方向冒出黑烟,隐约有厮杀声传来。温文尔雅站在巷口,手里握着剑,正对着涌来的兵丁冷笑。她知道,他是在用自己拖延时间。

“沈公子的仇,沈老夫人的恩,我风染霜记着。”她对着窗外轻声说,声音被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吞没。

马车走了五日,一路向北。阿澈在车里学会了背《三字经》,江姘婷教他认地图,告诉他哪里是槟城,哪里是泉州,哪里是京城。他总是指着京城的位置问:“娘,那里有糖画吗?”

“有,”江姘婷摸着他的头,“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牵牛花。”

第六日傍晚,马车停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外。车夫掀开车帘:“姑娘,前面路段塌了,要等明日才能修通。今晚只能在庙里歇脚。”

山神庙里积满了灰尘,神像的半边脸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泥胎。江姘婷生了堆火,将阿澈抱在怀里取暖。火苗跳跃着,映在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极了冷宫墙上的藤蔓。

“娘,我怕。”阿澈往她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不怕,娘在。”江姘婷哼起槟城的歌谣,那是林伯教她的,说是能驱邪。唱着唱着,忽然听见庙外有脚步声,她立刻捂住阿澈的嘴,将他藏在神像后面,自己则抓起根烧火棍,躲在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月光,看见两个人影走进来,都是穿着黑衣,腰间佩着刀——是慕容瑾的残部。

“他娘的,那娘们到底跑哪去了?”其中一个啐了口唾沫,“王爷要是还在,早把她扒皮抽筋了!”

另一个冷笑一声:“急什么?京城那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她带着个拖油瓶,插翅也难飞。再说,镇国公府那边……”

“镇国公?那老东西不是中风了吗?”

“中风?那是装的!我听说他偷偷联系了禁军统领,就等那娘们把图纸送过去……”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江姘婷的心却沉了下去。镇国公是当年力保她的老臣,慕容瑾的人连他都盯上了,看来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黑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江姘婷听见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人闷哼倒地的声音。她握紧烧火棍,正想出去看看,却看见庙门被推开,一个穿玄甲的将军站在门口,月光洒在他的银枪上,泛着冷光。

“末将参见皇后娘娘。”将军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江姘婷愣住了。将军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左眉上有道疤痕,是当年在战场上被箭划伤的。“末将是镇国公府的护卫统领,姓秦。老夫人说,您若到了京城附近,定会经过此地。”

她这才松了口气,将阿澈从神像后抱出来。秦将军看见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娘娘,马车备好了,今晚就能到京城外的别院。”

坐上秦将军带来的马车时,阿澈已经睡着了。江姘婷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忽然问:“秦统领,皇上……他还好吗?”

秦将军沉默片刻,低声道:“皇上三年前染了咳疾,冬天尤其严重。安王死后,朝中暗流涌动,他……瘦了很多。”

江姘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三年前,正是她跳海的那一年。她想起慕容冷越咳得直不起腰的模样,想起他夜里总说心口疼,那时她还以为是龙体欠安,如今才明白,或许他早已知道她“死”的真相。

马车在黎明时分抵达别院。院子里种着许多牵牛花,紫色的、粉色的,开得热热闹闹。秦将军引着她走进正房,里面的陈设简单却干净,桌上放着套崭新的旗头,旁边的妆奁里摆着凤钗,都是她当年常用的样式。

“娘娘,您先歇息,老夫人傍晚过来。”秦将军退出去时,忽然转身道,“有件事,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安王的人在查军械图时,搜出了些东西……”秦将军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是当年冷宫的遗物。”

打开锦盒,里面是半朵未绣完的牵牛花,针脚细密,正是她当年没绣完的那朵。旁边还有块玉佩,上面刻着“越”字,是慕容冷越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一直以为丢在了冷宫里。

江姘婷捏着那半朵牵牛花,指尖冰凉。原来他早就派人搜过冷宫,早就知道她没死,却一直没有声张。是怕打草惊蛇,还是……怕她不愿回来?

傍晚时分,镇国公夫人来了。老夫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看见江姘婷,眼圈一下子红了:“孩子,苦了你了。”

她拉着江姘婷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当年你被废,老身就知道是冤屈。沈从安那孩子,跟你一样耿直,被安王陷害,老身不甘心啊……”

江姘婷将油纸包递过去:“老夫人,这是军械图和沈公子的密信。”

老夫人接过油纸包,颤巍巍地打开,看见里面的密信,泪水掉在纸上:“好,好……从安的冤屈,终于能洗清了。”她忽然握住江姘婷的手,“孩子,明日老身带你进宫。皇上他……”

“老夫人,”江姘婷打断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暂时不能进宫。”

镇国公夫人愣住了,眼中闪过诧异:“为何?如今有军械图和密信,足以揭穿慕容瑾的阴谋,你和阿澈的冤屈也能昭雪……”

“正是因为要昭雪,才不能现在进去。”江姘婷望着窗外缠绕的牵牛花藤,声音平静却坚定,“慕容瑾经营多年,朝中必有残余势力。我若以‘风染霜’的身份贸然出现,只会打草惊蛇。何况……”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旧疤,“我现在这样,如何见人?”

老夫人看着她额角若隐若现的疤痕,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年凤仪宫那位风华绝代的皇后,何曾有过这样狰狞的印记?这道疤不仅刻在皮肤上,更刻在她心里,是三年流亡的见证,也是她不敢轻易面对过往的枷锁。

“那……你想如何?”老夫人叹了口气。

“请老夫人将密信和军械图转交镇国公,由他呈给皇上。”江姘婷站起身,对着老夫人深深一揖,“至于我,想先在京郊住些时日。阿澈长到三岁,还没见过真正的京城,我想带他看看。”

老夫人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也好。京郊有处沈家的旧宅,在玉泉山附近,清净得很。我让人收拾出来,你暂且住那里。”她从腕上褪下只玉镯,“这是沈家的信物,若遇着难处,去城里的‘润德堂’药铺,报我的名字便可。”

第二日清晨,江姘婷带着阿澈去了玉泉山的旧宅。宅子不大,却有个雅致的小花园,墙角种着株老梅,枝干虬劲,想来冬天定能开出满树繁花。阿澈一进门就被院角的石磨吸引,围着磨盘转来转去,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娘,这里有蝴蝶!”孩子忽然指着花丛喊。

江姘婷走过去,看见只白蝴蝶停在紫色的牵牛花上,翅膀扇动间,竟与阿澈画的那只有些相似。她蹲下身,看着孩子追着蝴蝶跑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安稳,竟比当年凤仪宫的荣华更让人贪恋。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姘婷渐渐习惯了京郊的生活。她学着给阿澈做棉袄,用沈老夫人送来的绸缎裁成小小的袍子,针脚虽然笨拙,却比当年绣凤袍时更用心。阿澈每日都要去后山捡松果,回来时衣兜里总是鼓鼓囊囊的,说是要给“梅树爷爷”当肥料。

这日傍晚,江姘婷正在厨房熬粥,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她心中一紧,将阿澈藏进地窖,自己则握着把剪刀走到门口。门被推开,秦将军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焦急:“娘娘,出事了。”

“怎么了?”

“镇国公呈上奏章后,皇上当即下令彻查慕容瑾余党,却不料……”秦将军压低声音,“太后突然出面,说密信是伪造的,还说军械图是你与海盗勾结的证据,要皇上立刻下令搜捕你。”

江姘婷手中的剪刀哐当落地。太后……那个当年在凤仪宫对她和颜悦色,转身却赐下毒酒的女人,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她。

“皇上怎么说?”她声音发颤。

“皇上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三天了,谁也不见。”秦将军的声音带着担忧,“老夫人怕夜长梦多,让您赶紧转移。城西的‘听竹轩’是沈家的私产,那里有密道直通……”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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