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陌路
马车驶离玉泉山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江姘婷抱着熟睡的阿澈,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半块麦芽糖,糖纸被冷汗浸得发皱,却依旧裹着不散的甜香。
秦将军坐在车夫旁,背影挺得笔直,腰间佩刀随着马车颠簸轻响。“娘娘,过了前面的石桥,就出了玉泉山的地界。”他回头时,眼底带着些微血丝,显然一夜未眠,“城南的宅院是沈家早年置下的,周围都是寻常百姓,不易引人注意。”
江姘婷点头,掀开窗帘一角。晨雾中,石桥的轮廓朦胧如墨,桥洞下的流水泛着碎银似的光。她忽然想起昨夜山神庙里那道圣旨——明黄的卷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小禄子那张总是带笑的脸,此刻想来竟藏着几分深不可测。慕容冷越终究是护了她,可这份护佑,究竟是念着旧情,还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秦统领,”她轻声道,“皇上那边……可有进一步的动静?”
秦将军勒了勒缰绳,马车驶过石桥时轻微晃了晃:“今早城门处的盘查松了些,听说是皇上以‘秋收在即,勿扰民生’为由,撤了大半守军。只是……”他顿了顿,“太后那边怕是不会甘休,昨夜甘露寺走水,她定会借机发难。”
江姘婷默然。太后的爪牙遍布京城,李肃虽吃了瘪,可只要她一日不现身,这盘棋就永远悬着。她摸了摸阿澈柔软的发顶,孩子在梦中咂了咂嘴,许是还在回味那半块麦芽糖的甜。
马车驶入京城南隅时,市井的喧嚣渐渐漫了过来。挑着菜担的农户吆喝着走过,早点铺子的蒸笼冒着白汽,穿粗布短打的孩童追着皮球跑过,溅起的泥水差点泼到车帘上。这里没有宫墙的森严,没有府邸的规矩,只有烟火气蒸腾的寻常日子。
“到了。”秦将军停下车,指着巷口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小院,“院门的铜环是松的,推门时轻点声。”
江姘婷抱着阿澈下车,脚刚沾地,就闻见墙内飘来的桂花香。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角的老桂树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落了一地。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秦统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是沈家的老仆周伯,早年曾在镇国公府当差,后来被派来守这座宅院。
“周伯,辛苦您了。”江姘婷微微颔首。
周伯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忙侧身让他们进屋:“姑娘快请进,热水早就烧好了,我还给小公子蒸了桂花糕。”他看着阿澈,满脸慈色,“这孩子长这么高了,上次见时还在襁褓里呢。”
阿澈被惊醒,揉着眼睛往江姘婷怀里缩。江姘婷拍着他的背轻声哄:“这是周爷爷,以前还给你编过竹蜻蜓呢。”
周伯笑着从灶房端出一碟桂花糕,热气裹着甜香飘过来:“尝尝?用院里的桂花做的,新蒸的。”
阿澈怯生生地接过一块,小口咬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江姘婷看着他嘴角沾着的糕屑,心里稍稍松了些。至少此刻,他们是安全的。
安顿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秋水。江姘婷每日教阿澈读书写字,周伯则变着法子做些可口的饭菜。偶尔秦将军会送来些外面的消息:太后以“甘露寺祈福遇袭”为由,在朝堂上哭诉求情,要皇上严惩“乱党余孽”;慕容冷越却只淡淡一句“大理寺正在彻查”,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护着您。”周伯剥着花生,往阿澈手里塞了两颗,“老奴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皇上对谁这般上心。当年您在冷宫时,他还偷偷让人送过好几次药呢。”
江姘婷握着笔的手一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她想起冷宫里那些寒夜,总有不知名的小太监送来裹着暖意的药汤,那时只当是镇国公府的安排,如今想来,竟是慕容冷越……
“周伯,”她岔开话题,“您知道城西的‘墨香斋’吗?我想去那里买些纸笔。”
周伯点头:“知道,那是京城最好的书铺,就是离这儿远,在皇城根下呢。姑娘要去的话,让秦统领陪您去,最近外面不太平。”
江姘婷却不想惊动秦将军。这些日子他为了打探消息,已经够辛苦了。她想亲自去看看,看看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看看慕容冷越如今治理下的天下。
第二日清晨,江姘婷换上身素色布裙,将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又用脂粉稍稍改变了眉眼的轮廓。她看着镜中平凡的女子,几乎认不出自己。这是她在泉州时学会的易容术,那时为了躲避追杀,常常要变换容貌。
“娘,你要去哪里?”阿澈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问。
“娘去买些纸笔,很快就回来。”江姘婷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襟,“你跟周爷爷在家,不许乱跑,知道吗?”
阿澈点着头,把一块桂花糕塞进她手里:“娘带着这个,饿了吃。”
江姘婷捏着温热的糕,心里暖暖的。她摸了摸阿澈的头,转身出了门。
秋日的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江姘婷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看路边小贩吆喝着卖糖葫芦,看绣坊的伙计晾晒着五颜六色的绸缎,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的故事。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京城——褪去了宫墙的冰冷,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走到街角时,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传来。行人纷纷避让,江姘婷也往路边靠了靠,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玄色的马车驶来,为首的那辆最为显眼,车厢上雕刻着繁复的龙纹,车帘紧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是慕容冷越的车架。
江姘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里。她能感觉到马车从身边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抬头,想看看那车帘后,是否还是记忆中那个眉眼清俊的少年。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是“风氏”,是太后口中的乱党余孽,是需要隐姓埋名才能活下去的人。而他是大周朝的天子,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宫墙,更是血海深仇与无法回头的过往。
马车驶过街角,渐渐远去。江姘婷这才抬起头,望着那消失在路尽头的车影,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那年桃花树下,少年穿着月白的长衫,笑着递给她半朵牵牛花:“等我当了皇上,就把这宫里的花都给你种上。”
如今他真的成了皇上,宫里的花开得再好,也与她无关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墨香斋”走去。书铺里弥漫着墨香与纸页的气息,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老者,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江姘婷轻手轻脚地挑着纸笔,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快让开!皇上在此!”
她心里一惊,手里的宣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怎么会?慕容冷越的车架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纸,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云纹锦靴停在门口。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这里的宣纸,取最好的十刀。”
是慕容冷越。
江姘婷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死死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地上的宣纸,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他就在不远处,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那味道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冷冽的温柔。
“掌柜的,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侍卫的声音催促道。
老者慌忙起身:“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取。”
脚步声在店里移动,越来越近。江姘婷几乎要屏住呼吸,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却终究没有停留。
“这些砚台,也一并包起来。”慕容冷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江姘婷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不敢动,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泄露所有的伪装,怕他认出她,怕那些尘封的过往瞬间涌来,将他们两人都淹没。
“皇上,东西都包好了。”老者的声音带着谄媚。
“嗯。”慕容冷越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往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踏出店门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江姘婷鬓边的一缕碎发,露出了她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
慕容冷越的脚步顿住了。
江姘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知道,那是他曾经最爱的一颗痣,他说那像一颗落在雪地里的红豆。
时间仿佛凝固了。店里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江姘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耳后,带着震惊,带着疑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头微蹙,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就像当年在冷宫门口,他看着她被侍卫带走时一样。
“皇上?”侍卫不解地轻唤。
慕容冷越没有回应。过了许久,久到江姘婷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他才缓缓移开目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走吧。”
脚步声远去,店门被轻轻合上。
江姘婷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她抬手摸了摸耳后的朱砂痣,指尖冰凉。刚才那一瞬间,他是不是认出她了?他为什么没有揭穿她?是出于怜悯,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掌柜的这才回过神,看着她苍白的脸,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江姘婷摇了摇头,挣扎着站起身,胡乱地付了钱,抱着纸笔匆匆跑出了书铺。
阳光依旧明媚,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可江姘婷却觉得浑身冰冷。她不知道刚才那短暂的相遇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慕容冷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他们之间那层脆弱的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回到小院时,阿澈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块桂花糕,眼巴巴地望着巷口。看见她回来,立刻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娘,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姘婷蹲下来,紧紧抱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娘怎么会不要阿澈呢?娘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周伯站在门口,看着她们母子相拥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他刚才看见秦将军匆匆赶来,脸色凝重地说,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在“墨香斋”停留了片刻,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御书房,谁也不见。
有些缘分,哪怕隔着山海,隔着岁月,隔着身份的天堑,也总能在不经意间,掀起惊涛骇浪。
江姘婷抱着阿澈走进屋,将买来的宣纸铺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拿起笔,蘸了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慕容冷越的停顿,是试探,也是警告。太后的爪牙,皇上的试探,沈家的安危,阿澈的将来……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躲藏,任人摆布?还是主动出击,撕开这张网,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江姘婷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放下笔,走到墙角,搬开沉重的木箱,露出了下面的暗格。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的,正是太后梦寐以求的军械图和那份足以颠覆朝堂的密信。
这是她最后的筹码,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夜色渐浓,京城的上空升起一轮明月。御书房里,慕容冷越站在窗前,手里捏着半朵干枯的牵牛花,那是他从“墨香斋”门口捡到的。刚才风吹过,这朵花从那个素衣女子的袖中掉了出来,他认得,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那半朵。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她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冷越,等我们离开这里,就去种满院子的牵牛花好不好?”
好。
他在心里默默回答。
只是,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来人。”
“奴才在。”小禄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传朕旨意,明日起,彻查三年前安王旧案。”慕容冷越的声音平静无波,“朕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小禄子心头一震,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御书房的烛火摇曳,将慕容冷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知道,这道旨意一出,京城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太后不会坐以待毙,而她……那个在“墨香斋”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也一定会有所行动。
这场博弈,终于要开始了。
而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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