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卢植
晋阳城外的匠造坊依旧忙碌,叮当的敲打声不绝。
但今日张显的心思却不全在那些精密的齿轮与杠杆上。
他站在机巧实验坊的门口,看着远处汾水河畔新发的柳枝,嫩绿如烟,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使君可是在等人?”王烈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刚好也在这边劝农,见到那匹神俊的墨影自然就明白他那使君也是来了这里,便过来看一看。
张显回头,见王烈一脸甚感欣慰,也不掩饰,坦然道。
“前日与马姑娘讨论水力之用,受益良多,她言及汾水春汛或可实地一观水势,思忖些引水灌田的新法,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正说着,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见官道尽头,两骑并辔而来。
当先一骑上,正是马妍。
她今天没穿那身利落的靛蓝胡服,而是换了一件水青色的窄袖襦裙,外罩一件鹅黄色半臂,长发也未束成高马尾,而是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素簪子。
这身装扮少了几分匠坊里的英气,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清丽。
阳光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挺直的鼻梁上,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看见张显时,弯成了月牙儿。
“使君久候了!”她勒住马,动作干净利落。
她身后的马钧歪出脑袋挥手朝着张显打着招呼。
“刚到片刻。”张显迎上前,目光在她身上停驻一瞬,随即自然地转向她身后。
“马先生今日未来?”
“阿爹被拉去琢磨那新水锤的簧片了,说今日定要争出个结果,是青铜好还是精钢妙。”马妍笑道,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他让我带钧儿出来透透气,也免得在工坊里被炉火熏着。”
“如此也好。”张显点头,目光落在马钧身上。
“钧儿可想去汾水边看看?春日水暖,或有鱼虾。”
马钧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那便走吧。”张显翻身上了自己的墨影,神骏非凡。
上马之后他朝王烈拱手:“王公,我等便去观水了。”
“哈哈哈,自去,自去。”王烈欣慰的抚须长笑,自己这使君也不全是一块木头吗。
三人两骑,沿着新修的平坦官道,朝着汾水下游缓缓行去。
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也撩动着马妍鬓边的碎发。
她微微眯起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和煦。
远离了工坊的油污与喧嚣,在这开阔的天地间,连呼吸都仿佛轻快了几分。
“并州的春天,倒比扶风来得爽利些。”马妍望着远处开阔的田畴,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呈现深褐色,已有零星的农人在田间忙碌。
“风是硬朗些,但阳光足。”张显与她并辔而行,指着前方。
“看那边,去岁新修的引水渠,今春试水,效果颇佳,下游几个乡里的里正都说,省了往年一半的人力。”
“去看看?”张显问道。
马妍露出几分好奇,点头:“那就去看看。”
太行山东麓,苇泽关以东的接收点。
巨大的粥棚冒着腾腾热气,粥香与人群的汗味尘土气混在一起。
长长的队伍缓慢挪动,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疲惫惊惶,以及对一碗热粥的深切渴望。
夏侯兰一身厚实的镶铁皮甲,站在稍高的土台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秩序。
他身后,几十名穿着甲虒军制式甲具的兵卒按刀而立,沉默却带着无形的威慑。
“领了粥和号牌的,去右边登记!姓名,籍贯,会的手艺,都要说清楚!老人孩子到左边暖棚,有热汤!”
郭棠的声音清脆有力,穿透嘈杂的人声。
随着苇泽关这边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对于识字之人的需求也越来越多,不得已之下,夏侯兰请出了真定郭家的小姐郭棠出来帮手。
她带着十几个郭府中的识字妇人,坐在简易的木桌后,面前摊开厚厚的名册和一堆刻了数字的小木牌。
“下一个!”
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妇人颤巍巍上前,怀里抱着个气息微弱的孩子。
“俺……俺是冀州安平郡博陵县的……姓赵……啥手艺也不会,就……就会纳鞋底……”老妇人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神浑浊。
郭棠快速记录,递过一个刻着农·丙的木牌和一个更小的刻着字的木牌。
“拿着赵大娘,去暖棚,跟孩子喝口热汤缓缓,会纳鞋底也是手艺,后面有活计会叫你。”
老妇人接过木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抱着孩子踉跄着朝暖棚走去。
“俺叫周铁!巨鹿郡南和人!铁匠!打刀打犁都会!”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肌肉虬结的汉子上前,声音洪亮,带着冀北的口音,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一股子没被磨灭的悍气。
“铁匠?”郭棠抬头仔细打量着他,看了看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双手,不由点头。
“好!登记!匠·铁·乙!待会儿有人带你去工坊区!先吃饱饭!”
周铁柱接过匠·铁·乙的木牌,咧嘴一笑,重重抱拳:“多谢!”
队伍缓缓移动,一个穿着破烂儒衫、面有菜色的中年文士排在队伍中,神情麻木。
轮到他时,郭棠问:“姓名?籍贯?可识字?有何所长?”
文士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在下……胡永,清河国甘陵人氏……粗通文墨,略……略知算学。”
郭棠笔下不停:“文·算·丙,会算账?”
“是……曾……曾为县中仓吏……”胡永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
仓吏,在黄巾破城时,他不过是丢下账册逃命的蝼蚁之一。
郭棠没多问,递过木牌:“拿着,后面会考核,若真才实学,自有安排。”
胡永接过木牌,看着上面清晰的刻痕,麻木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和孩子的尖利哭喊!
“我的!那是我的饼!还给我!”一个七八岁、瘦得像豆芽菜般的男孩,死死抓住一个比他高大壮实些的少年手中的半块杂粮饼,哭得撕心裂肺。
那壮实少年一脸凶狠,猛地将男孩推倒在地:“滚开!小崽子!谁抢到就是谁的!”
男孩额头磕在碎石上,顿时见了血,但他不顾疼痛,爬起来又扑上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那是我娘省下来给我的!还给我!”
周围的人群冷漠地看着,或麻木,或窃窃私语,无人上前。
饥饿早已磨灭了同情。
“干什么!”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夏侯兰大步流星分开人群,如同一座铁塔般出现在两个少年面前。
他身后的甲虒兵卒也迅速围拢过来,肃杀之气让周围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
那壮实少年被夏侯兰的气势所慑,手一抖,半块饼掉在地上。
夏侯兰看都没看他,俯身一把将额头流血的小男孩扶起来,动作并不温柔,却带着一种力量。
他解下自己腰间一个皮囊,从里面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足有成人巴掌大的肉干,塞到男孩手里。
“拿着,吃这个。”
男孩愣住了,看着手中沉甸甸散发着诱人咸香的肉干,又看看夏侯兰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一时忘了哭,也忘了头上的伤。
夏侯兰这才转向那个吓呆了的壮实少年,声音冰冷:“各地有各地的规矩!这里不兴抢!更不兴欺负弱小!念你初犯,滚去队尾重新排队!再有一次,鞭三十,逐出太行山!”
少年被夏侯兰眼中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哪里还敢说话,连地上的饼都不敢捡,灰溜溜地钻进了队伍末尾。
夏侯兰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流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听清楚了!在这里,只要守规矩肯干活,就饿不死!张使君仁厚给你们一条活路,不是让你们在这里像野狗一样互相撕咬!谁再敢恃强凌弱,扰乱秩序,军法从事!”
短暂的寂静后,队伍恢复了些许秩序,但气氛更加压抑。
郭棠走过来,拿出干净的布条,小心地给男孩包扎额头的伤口:“别怕孩子,你叫什么?多大了?家里人呢?”
男孩紧紧攥着那块肉干,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小声道:“俺……俺叫阿草……八岁了……爹……爹娘在路上……被黄巾杀了……”
他说着,眼泪又大颗大颗滚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
郭棠心中一酸,轻轻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好孩子,先去暖棚,吃饱了再说。”
她示意一个妇人将阿草带去暖棚,然后看向夏侯兰,低声道:“夏侯掾史,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越来越多,粮食消耗也越来越巨大,秩序也难维持,有些人……眼神不对。”
夏侯兰看着蜿蜒如长龙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眉头紧锁:“……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郭棠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按现在的流入速度,存粮倒是充足,只是……冀州那边……”
她的话没说完,但夏侯兰明白。
黄巾主力正在冀州腹地与卢植大军鏖战,更多的流民,如同被惊散的羊群,正源源不断地涌向太行山这里。
冀州,巨鹿郡,广宗城下。
连绵的官军营寨如同匍匐的巨兽,将广宗城围得水泄不通。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外面的铅灰色天空。
北中郎将卢植,这位以经学名世素有清名的儒将,此刻正对着案几上摊开的几份军报,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面容清癯,几缕长须已见霜色,更衬得他神色疲惫。
“将军!”一名风尘仆仆的军需官几乎是冲进大帐。
“不能再拖了!营中存粮,只够十日之需!将士们已经开始掺着麸皮野菜熬粥了!战马的精料更是早就断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张角打出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帐内侍立的几名将校脸色都极其难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校尉忍不住道:“将军!朝廷的粮草到底何时能到?我们在此与张角主力对峙月余,大小十数战,将士疲敝,箭矢消耗巨大!如今连饭都吃不饱,这仗还怎么打?!”
“是啊将军!那些阉宦把持转运,克扣粮饷!文书每次都说粮秣已在路上,可连个粮车的影子都没见到!”另一名校尉愤愤不平。
卢植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抱怨。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粮草之事,本将已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并向邻近州郡求援。
眼下抱怨无益,当务之急是勒紧腰带,稳住军心,传令各营即日起,军官口粮减半,匀给伤兵和前线斥候。
战马……实在不行的,杀一部分,肉食优先供给弓弩手和先登陷阵卒。”
杀战马?!
帐内众将心头都是一震,战马是骑兵的命根子,不到绝境,谁舍得杀马?
“将军!”军需官声音都带了哭腔。
“就算杀马,也撑不了几日啊!而且,没有精料,剩下的马匹也撑不了多久……”
卢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绢帛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将此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往并州晋阳,面呈使匈奴中郎将张显张子旭!”
他将绢帛仔细封好,递给旁边一名亲信校尉。
校尉一愣:“将军?并州张显?他……他会借粮给我们?”
“况且即使肯借但太行山险道难行,我等能撑到粮食到来吗?”
卢植的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幕,声音低沉:“张子旭此人虽名义上只是使匈奴中郎将,但其威势却早已席卷太原。
他去岁的一系列安排朝中大臣都看得明白,他定是要把持并州军政的,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会放过冀州大乱的机会广收流民。
太行山中定然是有他为招收流民而屯粮的关口,我等需要的就是这些关口内的粮秣。
此信,非是朝廷调令,乃卢某以个人名义,暂借粮秣两万石,以解燃眉之急!待朝廷粮草运抵,必加倍奉还!”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告诉张使君,此粮关乎广宗城下数万将士性命,卢植……拜谢了!”
校尉肃然,双手接过那封仿佛重于千钧的书信,沉声道:“末将必日夜兼程,亲手将此信交予张使君!将军保重!”
他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大帐,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亲兵,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营寨,朝着西北太行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远去,卷起一路烟尘。
卢植望着那远去的烟尘,脸上露出难掩的疲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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