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情书
江无漾的神情迅速变得沉重，酸涩感从眼底蔓延到鼻梁，逼得她不得不微微仰头，才勉强将那股热意压回去。
想不到临别之际，他会将这个送给她。
扉页上还留着彬儒哥哥熟悉的字迹。
一阵尖锐的负罪感袭来。
她盯着笔记本，默念道：“彬儒哥哥，若你现在还在，也会支持我北上的决定吧。国家有难之时，个人恩怨只能先往后放了。”
她双手接过来，声音里有一丝滞涩，“谢谢你，陈老师。”
陈霁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唤：“无漾……”
江无漾抬首，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他眼神变得很柔和，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因为弘郎的事在恨我？”
江无漾立即摇首，“我很感激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的今天。彬儒哥哥有这样的朋友，是我的幸运。我会永远记得你对我的帮助。”
陈霁明脸上瞬间散出光芒，照亮了他原本晦暗的脸色。
他如释重负地笑，“那我就放心了。”
见江无漾要走，他又急促地唤了声，“无漾，我们还会再见吗？”
前路漫漫，战火纷飞，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江无漾抿唇，回道：“也许吧。”
她转身走远，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走得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笔记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宋彬儒的遗志，也像抱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陈霁明仍在原地望着，晚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绕着他的脚边打转，显得他格外孤单。
他低声呢喃：“彬儒兄，我做的决定是对的吗？无漾她要离开了鹤城去援北。你说，我是不是该随她去？她很希望我过去……”
夜色渐浓，校园里的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陈霁明的身影，在路灯下伫立了许久。
*
两日后，江无漾带着组建的医疗队和募捐来的医疗用品，由裴陟的警卫队护送，躲开炮火密集的地方，安全到达雀城战地医院。
此时的雀城，已被炮火笼罩多日。
战地医院设在城内一处废弃的城隍庙，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帐篷密密麻麻，伤兵们躺满了院子。
不远处炮火连天，医护人员们忙得脚不沾地，却无人抱怨，脸上皆是共生死的坚定。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身后就是家国，退无可退。
雀城驻队的师长张将军立即来了战地医院，他穿着一身沾了尘土的军装，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
见到江无漾，他连忙走上前，敬了个军礼，对江无漾道：“夫人，辛苦你了。裴司令特意吩咐，给你留了间单独的房间，您晚上去那边休息，能清静些。”
江无漾婉拒，“张将军，谢谢你的好意。所有医护人员都住在帐篷里，我跟大家一样就可以的，不必特殊对待。”
张将军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道：“夫人，这是裴司令下的命令。”
江无漾只对裴陟这种多此一举的安排感到厌烦，对张将军道：“张将军只管说是我的意思便可。”
张将军也不好再劝。
他知道裴司令跟夫人之间是有一些矛盾在的。
裴司令打过来好几遍电话要同夫人说话，可夫人都没有接。
江无漾又道：“张将军以后叫我江小姐便可以了。”
张将军暗忖道：现在裴司令不在，叫“江小姐”也便叫了。可若是裴司令来这，叫“江小姐”岂不是在忤逆裴司令？
不过眼下，先顺着江小姐的意思来才是要紧的。
江无漾很快投入到救助当中。
她现在尚未学成，只能当老师的助手，边做边学。
跟经验丰富的医生学着给伤兵换药、包扎，帮着传递手术器械，认真地记着医生说的每一个注意事项。
伤口要怎么清理才能避免感染，缝合的时候要注意哪些细节，不同的伤势该用什么药……
江无漾的到来，像一缕清风，吹进了满是硝烟的战地医院。
她生得年轻貌美，一身简单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也难掩她的清丽。
说话声音轻柔，又知书达理，无论是对军衔高的军官，还是对普通的士兵，都一视同仁地礼貌，也从未因自己的出身而觉得高人一等。
她虽是大小姐出身，干活却从不嫌脏不嫌累，无论是为伤者擦拭清洁，还是缝合执勤，都会认真地去做。
有时既要帮忙手术，又要照顾伤兵，常常忙到后半夜，但她也从不叫苦叫累。
待遇上也没有搞特殊，而是与所有伤员和医护人员住在一起，一同吃着糙米饭和咸菜。
很快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不仅伤兵们喜欢她，所有医护人员也很喜欢她，愿意跟她搭档。
她的出身，她的信念，她的温柔，象征着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
有了她在，一切变得更有期盼了起来。
灰暗而痛苦的战争日子，仿佛也有了一抹干净的色彩。
……
夜色渐深，战地医院的煤油灯还亮着。
帐篷里，江无漾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桌前，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医疗记录。
她的面前摊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伤员的名字、伤势和用药情况，字迹工整清秀。
偶尔抬头望向窗外，能看到远处炮火的微光。
她想起离开鹤城时，大帅府的那轮残月，再看看此刻雀城的夜空，只觉得心里踏实许多。
这里虽然艰苦、危险，却是她真正该来的地方。
在这里，她能为守护家国尽一份自己的力。
能让那些在战火中受苦的人少一点痛苦，多一点生的希望。
也能让她实现自己的价值。
整理完医疗记录，她去外面看那轮皎月。
来雀城后，她一直在战地医院忙碌，还没有时间去夷山别苑中看望一下母亲。
她望着月亮，在心内轻声道：“妈，你一定也赞成我这样做吧。等将外国人赶走，我再去看你。”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裴陟寄来的那些信。
可能是见打电话她不接，他便开始往这写信。
那些信江无漾都收下了，却一直没看。
既是没心情，也是没有时间。
今日趁还有些空闲，她便打开了最早的一封看。
只见里面写着：“期期，得知你带了号召起来的医疗队去雀城，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我知道是你为了大局着想，是想加入保家卫国的行列当中。但我也知道，你北上，也定有一分是为了我和弘郎。想到此，我心中就暖融融的，就激动得睡不着。这些日子无论我在做什么，一想到这句话，心中就会很高兴，觉得无论是什么境地，都有了盼头。”
看到这里，江无漾眉头微蹙，有种想将信放下的冲动。
可想到肯定会提到弘郎，便又继续往下看了。
“我听说，你在战地医院很受欢迎，大家都喜欢你。你天性如此，善良，温柔，善解人意，长得又那样好看，谁会不喜欢你。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整日跟些男人打交道，他们粗野得很，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你是不知，有些人爱心生幻想，你帮他换一次药，他就会爱上你，尤其像你这种温柔貌美的女子，他们只要伤不痛了，定会像豺狼一样盯着你。”
说来说去，都是些长篇大论也无用的话。
着实是在浪费她时间。
江无漾有一点生气，不过她为了看弘郎的近况，又忍住了，继续往下看。
“你来雀城，我既高兴，又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力。社会各界都知，江无漾带着医疗队北上援助裴陟。而我裴晋存，作为江无漾的丈夫，必定要赶走外夷，在九州人面前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才能不辜负期期你背离亲人来援助我的孤勇与情意。
期期你放心，我一定要将外夷赶绝，向所有人证明江无漾北上的选择没有错，证明江无漾选的男人也没有错！”
谁跟他是夫妻。
谁对他有情意。
他是看不明白她登报的声明，还是听不明白她对他所说的。
江无漾气得将信扔到一旁，不再看了。
他后面的信，她也没再看，都统统放到一个布袋中暂且存着了。
第二日，医院的供给员有事，让江无漾帮忙清点一下几样药品，交给女子民兵队的队长。
江无漾很快清点出来，放进一个包裹中。
她原以为女子民兵队队长应是个女人。
可见了面才知，对方竟是个男的。
并且穿的也与众不同。
民兵队都是一身利索朴素的装扮。
可他，身上穿着粉色长衫，戴着耳坠，头发梳得油亮，前襟上还系着一方水绿色的手绢。
见了江无漾，他双目一亮，目带欣赏地将她打量了一番，由衷地道：“果然是南方第一美人，名不虚传。我柳疏影也甘拜下风。”
接着又将手绢一挥，为自己解释：“别瞧我穿得斯文，我是专门来上前线杀洋鬼子的！可他们不让我去！安排我来做女兵队队长。要不是想着在民兵队也有机会杀洋鬼子，我才不做呢！”
他这言行虽怪，但只是个不损人的个人爱好罢了。
不妨碍他是个爱国的好汉。
江无漾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将包裹递给她，“柳队长你好。这是民兵队所需的药品。”
柳疏影接了之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盯着江无漾，看也看不够似的，笑道：“怪不得连裴司令那等男人都得跪求江小姐垂怜！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儿，哪个俗男人也配不上！”
江无漾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本想交接完药品，就回去看护伤员，可柳疏影竟说起了裴陟。
私人的事，她不便多说，只笑了笑道：“柳队长，我还要照顾伤员，先走了。”
柳疏影叫住她，“江小姐。”
江无漾回首看他。
他语气里多了份认真，“您同裴司令，还没有复合吧？”
江无漾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眼底清明坦荡，“我这次来雀城，是为了‘联合抗夷’而来，不是为了私人感情。”
柳疏影松了口气的模样，兰花指在空中挥了一下，扭着身子道：“裴司令不彻底改过来那性子，咱不跟他和好！天下好男人有的是，尽管江小姐挑！”
听这话，江无漾心知柳疏影应当是认识裴陟的。
不过她有事要忙，不能在此闲聊，听得出柳疏影话中是一番为她着想的好意，便冲他笑了笑，友好地应了声走了。
傍晚，城外的外国军队再次发起猛攻。
外面炮火连天，地面连连震动，半空中全是烟尘。
火光中，院长冲进来道：“咱们这个东南角要破了！做好撤退准备！”
战地医院的每个人立即将重要医疗物资往车上搬。
两两配合，用担架抬起伤员搬到推车上。
东南角火光冲天，喊声震天动地。
民兵团举着枪和砍刀冲出去，与外夷近身肉搏。
江无漾好像看到了柳疏影的影子。
他依旧穿了身粉色的衣衫，胸襟上挂着手绢儿，举着枪上的刺刀，冲向一名正在扫射的机枪手。
廖瑛双手紧紧攥着腰间的枪，急得脸上都起了青筋。
她也无比想冲出去加入民兵团杀洋鬼子，可她还要贴身保护江无漾。
江无漾眸底泛红，摸向自己身上带的手枪。
那是裴陟专给她留的一把最新款式的枪。
她咬唇，握住廖瑛的手道：“廖瑛，我之前朝那土匪开完枪后，我害怕极了。可我现在十分希望我能百发百中，每颗子弹都能杀掉一个洋鬼子！”
廖瑛想不到一向柔弱胆小的司令夫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火光中，司令夫人的脸上满是坚毅。
让她想起司令夫人为了救她，拿着手枪近距离将山匪脑袋打开花的情景。
后来司令夫人还将她安全藏到密林深处，自己出去面对危险。
她都无法想象司令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司令夫人柔弱的身体里，有一颗坚韧的心。
她那柔弱的肩膀，能扛得起任何重担。
就如她无论作为大帅府的大小姐，还是司令府的夫人，本可以舒舒服服待在安全的地方，在炮火中依旧过着奢靡的生活。
可她却选择来战地医院。
这就是她的高尚之处。
世间的美好，不过如此。
廖瑛回握住江无漾，硬声道：“夫人，伤员还需要您。若真到了那地步，大不了咱们所有人都跟他们同归于尽！”
黎明时分，炮火渐停。
雀城军民再次抵抗住了洋人的进攻。
新的伤员被源源不断地抬进战地医院。
柳疏影被人抬了进来，怀中紧紧抱着一挺机枪。
他大腿上中了子弹，鲜血直流，脸上也都是灰尘和血，整个人脏兮兮的。
不过他并未喊痛，反而大笑，“老娘捅死了一个洋鬼子，还缴获了他的枪！”
都这时候了，他依旧是摇头晃脑的阴柔模样，说到自己的英雄事迹，还不忘翘着兰花指。
一时间，医护人员和旁边的伤员都笑了起来。
有的伤员笑了声，又“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医护人员连忙给他检查伤口，对他道：“不敢大笑的，伤口要裂了！”
柳疏影骂道：“这死洋鬼子，往哪里开枪不好，往我腿上开！我成了瘸子还怎么穿漂亮的长衫？有本事倒是朝多余的那玩意儿开呀！老娘早就不想要了！”
医护人员和伤员再次笑作一团。
这一夜激战的疲惫与低沉，血肉横飞的残忍与痛楚似乎也消散了些。
江无漾忍住笑意，过去帮柳疏影取子弹消毒。
“柳队长，虽打了麻药，可还是会痛的。你忍一下。”江无漾柔声道。
柳疏影将那方早已脏兮兮的手绢咬在嘴中，道：“放心吧，我不会给咱们女人丢脸的！”
果然，整个过程他硬是一声不吭。
江无漾不由得对他敬佩了许多。
他虽然看着没有男子气，可他的所作所为却称得上是硬骨硬汉。
她为柳疏影盖上薄毯，柔声道：“柳队长，你休息一会吧。想要什么喊我一声就行。”
为他处理好伤口，江无漾马不停蹄地又去照顾其他伤员。
却不知，身后有双满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柳疏影满含欣赏的目光随着她转，仿佛都忘了自己的伤痛。
她那双漂亮的水润乌眸中总是充满了善意，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肌肤白皙细腻，整个人看起来永远干净整洁。
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伤员，同跟她说话时，总会盯着她的脸走神。
她不论对谁都很柔和，温婉大方，不疾不徐，脸上总带着微微的笑意。
一笑起来唇红齿白，唇边还有两个深深的、甜蜜的小梨涡，简直将人迷得晕头转向。
跟她说一句，看她一眼，便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
终于有了一丝歇息的空隙。
江无漾坐下来喝了口水，听见旁边的柳疏影道：“江小姐，我明白为何裴司令那样爱慕您了。”
江无漾握着水壶的手顿了顿，转头看向柳疏影。
柳疏影靠在枕头上，眼神认真，“我之前总在想，裴司令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得到，为何却还要腆着脸想要追回一个在全天下人面前唾弃他的女人。现在我知道了。别说裴司令了，换做是谁，都会想要拥有你。连我柳疏影，都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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