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两周后,4月24日
徐行把找到的证据交给明嫂,之后就没再和对方联系了,过了半个月,天气预报说春末的最后一阵寒潮即将到来,有大风大雨,恶劣天气将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一直延续到二十五日,大家要注意保暖。
徐行听了天气预报,却没意识到自己属于“大家”中的一份子,早上她穿得风和日丽的出来,从家里到车上短短几步路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脸都白了。
她身体不算强壮,乍然受寒,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流清鼻涕,下午更严重了,接二连三打起喷嚏来,不过轻伤不下火线,徐行一边擤鼻子一边还是全情投入跟客户开电话会议,开到晚上八点一看手机,季繁给她打了七个电话。
季繁是个被宠爱的小女孩,任性当然是任性的,但有些原则问题也向来“训练有素”,比如说妈妈工作时间没有大事不要随便打电话,非要打可以打给爸爸。
她甚至还知道大事的定义,就是紧急和重要两个维度缺一不可:
拉粑粑是紧急事件但不重要;
背古诗是重要但不紧急。
这不歇气的七个电话非同寻常,徐行心惊肉跳。
她急忙打回去,一响铃季繁就接了,声音里就带了哭腔:“妈,苗苗老师没来,也不接电话。”
徐行一看日期,今天应该是许青苗来上课的日子。
没来,看一下信息季平安也没说她今天请假。
确实不多见。
不多见,也不至于就大惊小怪,徐行放缓了声音安慰女儿,说:“宝贝,苗苗老师是大人了,大人难免有些突发的事要处理,妈妈给她打电话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再跟你说好不好。”
季繁尖叫起来:“我也有手机,我知道怎么打电话,跟你说了她不!接!电!话!,我打了很多个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了。”
徐行耐着性子:“繁繁,你等一下,你跟妈妈说,苗苗老师平常也会临时请假,为什么你今天这么着急?”
季繁哭起来:“她没有来,也不接电话,她还说她走了,以后不会来了,让我乖。”哭声混着话语,乱哄哄地扯成一团。
徐行警觉起来:“她没接你电话,那这些话怎么跟你说的。”
季繁抽噎着:“她发信息给我。”
“你告诉妈妈,苗苗老师几点给你发的信息。”
“刚才。”
徐行说:“宝贝,你看一下收到信息的时间,信息上面是不是有一个时间的?你告诉我是几点。”
答案是七点四十一分。
徐行保持着跟季繁的通话,一面快速翻看许青苗的朋友圈,这妹子平常发的都是和自己专业或者学校老师相关的新闻,其他女孩子司空见惯的美颜自拍,生活点滴,行踪足迹之类的一概没有。
唯独今天,就在半小时前,许青苗破天荒地发了一条个人动态,文案只有两个字:再见,配了一张图是西京大桥,镜头里是远处的西京塔和局部江景。
徐行大声叫何祖儿进来,把那张图发给她:“分析一下拍摄角度和拍摄位置,马上。”
何祖儿一句话没多问就去干活了,一分半钟后发了一张西京大桥的平面图过来,圈出了分析结果——桥的中段,整座桥第十五个和第十六个桥墩的中间。
徐行看了一眼:“这么高?”
何祖儿说:“从角度和城市景观点的比例来分析,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垫着脚,那就是坐在栏杆上举起手臂来拍的。”
不祥的预感像一只手捏住了徐行的咽喉,她的心砰砰砰狂跳,瞪着那张分析图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无所适从的状态转瞬即逝,徐行跳起来就往外跑,一面叫何祖儿:“打120,这个图片位置发给消防,说有年轻女生试图跳江自杀,马上打。”
徐行的办公室在西京大桥东侧桥头附近,她的车一路超速,比消防员更早来到何祖儿锁定的位置,在应急车道上停了下来。
徐行跳下车,一眼就看到许青苗在大桥的护栏外站着,双臂翻过来散散地搭着桥栏,长发被江风吹得猎猎飞舞。
寒潮正席卷西京,江边风大,更是冷得宛如隆冬,徐行出来得急,还是早上那套衣服,站在风里瑟瑟发抖,许青苗穿得也不多,身上那件红色过膝的风衣是徐行今年新年的时候送给她的,意大利的一个小牌子,两千多块钱,装在防尘袋和雪白的手提袋里,徐行记得自己递给她的时候,许青苗不敢接,脸都红了,推了好几次才收下来。
她不太会说话,过后给徐行写了信息,说那是她这辈子穿过最贵的衣服,赌咒发誓似地说自己一定要穿好多好多年,徐行说明年再送你其他颜色的。
徐行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慢慢走到离许青苗两三米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地喊:“苗苗,苗苗。”
挂在栏杆上的许青苗身体一震。
她迟钝地回过头,像以为自己幻听一般张望着,而后看到了徐行。
那张脸被江风吹得惨白,唇角和眼角都僵住了,拉扯了好久,才对徐行做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小行姐。”
她刚来徐家当家教的头一年,规规矩矩叫徐行徐总,叫男主人季平安季先生,后来是季繁听得不耐烦,说不喜欢苗苗老师这么叫。
徐行就让她叫自己小行姐,小行是她的小名。
她家里人给她取大名是很认真的,有根有据,“何妨吟啸且徐行”,小名却十分敷衍,加个小字就算是亲热了。
徐行答应着,就着路灯映照看许青苗。
这孩子瘦得简直过分,生活把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榨干了,明明五官那么清秀,皮色却憔悴异常,眉毛,眼角,唇角,都往下耷拉,被什么东西死死扯住了似的。
徐行认识她这么久,把她当作家里的一员,仔细想想,印象中真没怎么见过她无拘无束地大笑,再高兴的时候她也只是紧张地牵扯着嘴角,仿佛这一刻尽情欢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祸端,这是后天生出来的苦相,像在召唤整个世界来欺负她,是小到幼儿园,大到进了社会,那种捕猎者见到了就想上前踩一脚的模样。
徐行双手背在身后,抓住自己的外套下摆稳定身体姿态,她不能表现得比许青苗更慌乱更紧张,或更冷。
她像平常一样说话:“苗苗,你跑这里来干嘛?今天要上课,小繁到处找你。”
许青苗眼眶里慢慢涌上泪水,嘴唇苍白,眼角和脸颊的肌肉像是有了独立意识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的手把栏杆抓紧了一点,脚却往外移动了两小步,人的姿态像一张微微张开的弓,身体往外绷着,似乎只要轻轻点一下,她就会应声断成两截。
徐行慢慢往前挪了一小段。
“苗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来我们家多久了?”
许青苗迟疑了一下。
她对徐行一贯以来都非常尊敬,成自然了,现在徐行问她话,她下意识一定要答。
人的惯性比什么都强大,即使已经决定放弃生命,她也无法放弃礼貌。
她疲惫地低声说,“三年多。”
徐行点点头:“是啊,三年多,从读研究生看到你考上博士,我还送了你一个表祝贺你,记得吗?”
许青苗很轻微地嗯了一声,眼泪落在风里,忽一下被吹散了。
徐行叹口气:“怪我,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多关心你。”
许青苗什么都没说,很别扭地歪着脖子,呆呆看着身侧石头栏杆的表面。
徐行又往前挪了一步:“苗苗,我们那么熟了,跟亲人一样,你跟我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她说得很小心,慢而清楚,怕江风吹乱了话语,造成什么后果难以挽回的误会。
许青苗听得很明白,却只是黯然回过头去,面对江水滔滔说了一句什么,徐行只隐约听到几个字:“没,帮……我。”
没人能帮我,没人会帮我,没人愿意帮我。
这几句话徐行很熟悉,她听过很多人这么说。
人世多艰,不同的人生里绝望有不同的定义,但绝望就是绝望。
她调高了一点声调,更坚定,更有权威,像一个负责任的大人,像一个能控制场面的主人。
“苗苗,你如果需要钱,需要认识什么人,需要资源,你跟我说就可以了。”
她生怕自己语气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就让许青苗失去希望,几乎喊起来:“这些你没有,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才多大。”
风里传来许青苗压抑的哭声。
“可是这些我都有,我是大人了,苗苗,我喜欢你,我们一家人都特别喜欢你,你知道的吧?我们是自己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大声说:“你信我的,你信我。”
话音回荡,拉扯得断断续续,徐行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一段,每一步都给她带来记忆中坐过山车才有的惊悚失重感,身上背上奔涌而出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出白毛汗。
她甚至不敢看许青苗的脚,生怕这孩子突然一蹬腿人就落下去了,只能死死盯着她的手指,暗中祈祷她抓得紧些,更紧些,那雪白手背上千万不要流露出松动放弃的纹理,否则徐行会第一时间尖叫起来。
万事都有回旋,有峰回路转的余地。
生死没有。
熟悉之人,亲近之人,喜爱之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她往前蹭,一点接一点,眼看几乎就可以够到许青苗了,徐行没敢轻举妄动,而是慢慢伸出手:“苗苗,来拉住我。”
西京大桥上车流如潮,有几辆车放慢速度,车上的人往她们这边看了看,又走了,没有人下来帮忙,喧闹之中,徐行敏锐的耳朵仍捕捉到了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铃声,“快点来,快点来。”她内心呼喊着。
沉默填她和许青苗之间的空隙,她伸出的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许青苗本来梗着的脖颈似乎略微松弛了,她的身体非常轻微地在往后贴,靠住了大桥的栏杆。
这应该是好的迹象吧,这身体语言的意思,应当是在求取生的可能吧。
徐行对自己识别判断他人行为的能力本来很有信心,然而这一刻她被巨大的自我怀疑笼罩了,万一她错了呢,万一呢。
她一动不敢动,尽可能地伸长手,她全身都冷透了,甚至后背胸口开始一阵阵地疼,额头的温度急剧升高,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开始发烧。
徐行顾不上这些,她专心地等着,等许青苗的反应,也等消防车更接近,听觉比平常敏锐了十倍,她能精确地捕捉消防车的距离,一公里,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而后在不远处的应急车道上停了下来。
许青苗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她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远处西京塔,徐行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江上,江岸,观光的游轮启航了,人们在甲板上拍照,跳舞,喝酒,人世流光溢彩。
她想起书中读过的鲁迅名句: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消防员下了车,奔跑而来,希望近在眼前,徐行的心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尖叫。
她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指甲掐着脆弱的皮肤,掐进去,真实的疼痛对抗着她内心真实的惶恐。
她和许青苗说话:“苗苗,你想一想,繁繁多喜欢你啊,你看着她长大的,她有多喜欢你,你心里一定很清楚吧。”
许青苗痛哭起来,不成调的哭声,像一只小兽在哀鸣。
徐行柔声说:“繁繁在家里等着你,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苗苗,好不好?”
许青苗身体一震,她似乎被这句话打动了,笨拙地曲起手臂,把自己往栏杆的方向拉,脚尖也跟着往后扭转,黑色江水奔腾,微弱的路灯灯光投下她的影子,许青苗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所在之处有多危险,刹那间脸色从麻木变成了惊慌,猛一扭头,脚下滑动。
这一连串轻微的动作破坏了许青苗的平衡,也许是体力耗尽,她的手突然从栏杆上崩开了,许青苗睁大眼睛,张开嘴,挥舞手臂往后乱抓,人却栽向水面,在悬空的瞬间,她惨烈地尖叫起来。
徐行眼前一黑,那瞬间心都停止了跳动,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力往前冲,拼命伸长手,看不见,却感觉自己的指尖抓住了一截风衣的下摆,只是这没能阻止许青苗的去势,她还在继续往江里栽倒,徐行咽喉里的苦味排山倒海往上涌,她冲到江边却已经看不到许青苗了,唯一能做的是跟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手心里那一点点衣物,她这辈子从不知道千钧一发这个成语如此可怕。
她仍然抓着那一点衣摆,手腕和肩膀连接处仿佛要断开了,撕心裂肺的疼,被一个成年人下坠的力量牵扯着,徐行身不由己,只能踉踉跄跄往前冲,直到狠狠撞上了大桥的栏杆,她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了抓住风衣的手指上,身体抵住桥栏,头往后仰,想要叫救命,声音却根本出不来,只余下咽喉处喀喀喀古怪的一响,她和桥墩贴得如此之紧,连呼吸都仿佛在胸口阻断了,喘不过气来。
手指开始痉挛了,一点点滑动,徐行清楚地知道许青苗在下坠,下坠,下坠时撕心裂肺的哀鸣回荡于桥栏下方,应和着江风呼啸,徐行绝望地望着远处黑色江水,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挫败感。
这拼死拉扯的时刻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但都完成了它的任务,徐行背后传来脚步声,两个消防员一左一右冲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必然很快,在徐行斜睨的视线里却像极度慢放的视频,无限遥远,无限迟钝与缓慢,似乎下一秒就会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
但他们赶及了,强壮的消防员们一左一右分头抓住了徐行和许青苗,把她们俩几乎同时从栏杆旁边拖了开去。
徐行抱住许青苗,腿一软往后跌到地上,她听到自己太阳穴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怀里的姑娘身体冰凉,软瘫着毫无生气,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停止了呼吸,徐行有一瞬间以为她死了,心胆俱裂,幸好许青苗很快再次哭出了声,哭得并不惨烈,却极哀伤。
徐行顾不得地上脏,伸长腿放松了身体,她感觉到自己膝盖下压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许青苗的手机,应该是从她衣服口袋里飞出来的,徐行把手机往自己口袋里一揣,而后再次抱紧了许青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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