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小时后
110很快就到场,现在是利鑫的家事时间,徐行很识时务地告了辞。
她先去了写字楼的洗手间,挽起头发,对着水龙头用冷水冲脸,冲了十几分钟,火辣辣的感觉才总算转轻,半边衣服都打湿了,下楼后从车载冰箱里拿冰袋继续敷脸,高黎吓了一跳:“徐总?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徐行摇头:“没什么大事,浅表烫伤,过几天就好了,你送我回家吧,我这也没法回去上班了。”
高黎在楼上一直按照徐行的指示在门口等着堵彭浩然,堵到之后交给公司保安就下楼开车了,完全不知道李大成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听了徐行说的经过,他很懊恼:“我应该跟着你进去的。”
徐行说:“这不能怪你,谁知道他随身带武器啊。”
高黎摇头:“如果我在里面,他就没机会扔出这个保温杯。”
徐行说:“我知道,下次有这样的场面,我一定让你跟着我。”
高黎脸有不甘,但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平稳地把车子掉头,开上了往桂景园去的临江路。
徐行冰敷了一阵子,用指尖抚摸过自己的皮肤,仍然有刺痛感。
等警察的时候,李大成问她是怎么发现彭浩然有问题的。
她脸上疼,不想多话,只是简单地说:“看业务订单的数据和经手人,看谁从奇怪的现象里得到好处,看员工的匿名反馈,访谈的时候听声听响,不对劲的地方跟着查下去,大差不差就是这样。”
李大成满脸愤怒又憋屈,还有几分尴尬。
半天蹦出一句:“这么多年,就没人看得出来。”
徐行还得安慰他:“术业有专攻,李总,我是专门干这个的,其他人没察觉不奇怪。”
李大成的表情更扭曲了,说:“不好意思啊徐总,让你受委屈了。”小心翼翼抬起手,又放下,重复了一句:“不好意思。”
三分抱歉,七分恼怒。
徐行内心嘀咕说真不好意思应该赶紧给钱啊,表面上当然用几句客气话敷衍了过去。
这会儿在车上一想前因后果,一阵阵的委屈忽然就涌上心头,她打电话给季平安,刚说了一声:“老公。”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平常并无区别,但季平安马上就问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徐行说:“我刚在客户那里,被人打了。”
季平安说:“什么??”
然后他身边有人说:“季医生,江小姐到了,我让她进来吗还是稍微等一下?”
季平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让她等一下吧。”
转回来问徐行:“你在哪儿?情况怎么样?”
徐行说:“在车上。”
她那一点难得的委屈忽然之间变成了更难得的怨恨。
浅表烫伤而已,徐行并不怕疼,当年她生孩子阵痛发作,隔壁病房的产妇喊得惊天动地,她看着天花板咬紧牙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嘴唇咬出了深深伤痕。
这是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自己想要的孩子,她扛得住。
那时季平安一直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知道她不需要言语安慰,就什么都没说,但他一直坐在那里,也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今天所需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
徐行没有回答“情况怎么样”的问题,季平安也没有往下问,而是说:“我有个急诊的病人,我先处理一下,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搞完马上过来。”
徐行说:“你要处理病人,就不是马上过来了,你慢慢处理吧,我没事。”
季平安说:“你能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你……”
徐行不想听他说下去,一下把电话挂了。
一直到她到家,季平安都没有打回来。
桂景园的小区景观是拿过奖的,园子里错落种了许多桂花树和苹果树,果树之间的冬青灌木和阔叶梧桐也都长得极好,四季常绿,花影扶疏,东北角上甚至还有一个特意开辟出来的玫瑰园,春天盛放之时如火如荼,如梦如幻,很多住其他楼盘的人常常拖家带口以逛公园的心态来逛桂景园,人太多了还导致业主抗议。
这些事,徐行都是听季平安和阿姨说的,她住在这里七八年了,除非假期,否则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在家,就算是假期,也往往要走亲戚,旅行,或在家招待朋友,总而言之,她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马不停蹄,像一首循环播放的战歌,起调和尾音都那么铿锵。
今天是难得的例外,徐行从小区门走进去,几百米的路,天色浓,风色浅,小区儿童游乐场里很多孩子追逐打闹,笑声一串串四下掉落又弹起来,脆亮得惊人,徐行从来不知道桂景园有那么多学龄前的孩子。
她的衣服被体温熨着已经半干了,脸被微凉的清风吹拂,也舒服了很多,徐行走到家门口,干脆先不进去,而是在小区绿道的长椅上坐下来,伸长了腿,头上就是梧桐树的大片绿叶,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明明远处有车声,近处有孩子的笑声,四下也不时有人走动,可是一切仍然那么静。
鸟鸣山更幽。
原来是这个意思。
徐行把头靠在长椅的椅背上,眯着眼看天,一阵朦胧的睡意悄然涌上来,又被电话的震动驱走了。
是季平安。
“小行,你在哪儿呢?我过来找你。”
徐行说:“不用了,我回家了,你看完病人了?”
“是啊,是个挺麻烦的客户,约了几次了,这一次才成行。”
徐行说哦。
季平安好像想了想,说:“老婆,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先看病人再来找你这个做法不太对,是吧。”
徐行没说话。
季平安笑了起来:“我上次肾结石急性发作住院,你说你要先出个急差,我妈打电话说你,你说你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工,去不去医院都不影响我的生存概率,你记得吗?”
徐行摸了摸自己生疼的脸颊,季平安做肾结石手术的事她记得,她还记得自己在旁边陪了床的,可是具体是怎么陪的,是不是之前说过这些话,她没什么印象了。
她毕业就进了华乐,七年时间升了四次职,从一线小员工升到总部部门副总裁,曾经一礼拜飞十五次去各个分公司主导裁员计划,跟人比脑子她没输过,跟人比拼劲她也没输过。
狂热投入工作的时候,徐行连自己一天吃了几顿饭都不记得,更不用说老公住院陪了几天了。
否则她徐行在西京算什么东西?能三十几岁就住上价值千万的豪宅?
这会儿她无言以对,内心的怨恨是真的,没法较劲儿也是真的。
幸好季平安给了两个人台阶下:“所以说人哪,本质上就是双标动物,这次是我错了,我应该马上就赶过来的,你等我,我现在就回家。”
徐行默默把电话挂了。
又想起季繁说的,妈咪,爸爸说,你脑子里有个漏勺。
她起身往自己家门走,进了院子门,隔壁忽然有人喊:“季医生,别把你们的猫再放出来了,我们家小啾啾害怕。”
她的房子是203,是这一条道上的第三栋,隔壁是204,201和202在斜对面。
204住的是一个很典型的六口之家,外公外婆,两个孩子,男主人是律师,姓秦,女主人自称Viola,纯中国种,但不告诉人中文名。
两人偶尔一次闲聊时,Viola说起自己十几岁就去了澳洲读书,二十几岁回来找不到工作,于是按照家里人的安排嫁人生子做全职主妇,在澳洲获得的“电影管理”“跨文化研究”“夜店整夜通关”等诸多人生经验都在此无用武之地,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Viola,以及对园艺的爱好。
现在说话的就是这位女士,她从篱笆墙那边露出头来,穿一件男式的蓝色衬衣,大脸大眼睛大嘴,两颊长满了雀斑,手臂晒得黑黑的,戴一顶草帽,整个人都很奔放,身后的小花园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相形之下,徐行家的就显得十分乏味甚至杂乱,毕竟草木和人一样都需要时间精力照顾打理。
她看到徐行一愣,说:“哎哟,是你呀,徐总,这个点儿很少见到你回家啊。”
徐行说:“是哦,今天难得清闲。”
假装自己脸上的烫伤并不存在。
对人解释很麻烦,假装要简单得多。
而后问:“你刚才说我家里的猫不要放出来?我家没有猫。”
Viola女士探寻的眼神在她脸上瞟来瞟去,笑了笑,说:“可能是野猫或者对面那家人的吧,哎哟我家小啾啾可怕猫了。”
她吹了一声口哨,一只绿毛鹦鹉神气活现地飞了出来,停在Viola女士肩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徐行,忽然说:“女士你好,女士再会。”
Viola唇角浮起一丝笑,摸了摸鹦鹉的小爪子,说:“喏,这就是我家的小啾啾。”
手伸过篱笆墙,她递给徐行一串黄色的小西红柿,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娇嫩欲滴,“尝尝,这是我自己种的,大凉山那边的黄水晶品种,非常甜。”
说完一跳,轻盈落地,带着她的鹦鹉继续干园艺活去了。
徐行拎着那串西红柿进了门。
下午三点,家里寂静无人,李阿姨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阿姨大名李茉莉,徐行用了好些年,四川眉州人,性情爽快,手脚麻利,其他家务不过不失,但厨艺超群,川菜格外地道,其他各种流派都知道一点儿,实在不会的还会现从网上找菜谱,出品成色跟馆子里的八九不离十。
徐行在外全靠自己,对内一半靠季平安管家事,一半靠李阿姨做家事,女强人们个个都要面对的家庭生活平衡问题,因为这两个人的鼎力支持,她没觉得有什么压力。
刚生孩子那会儿她妈妈和季平安的妈妈都来帮过几天,季老太太话多,徐老太太心思多,两个老娘针尖对麦芒,非但没把徐行照顾好,自己斗气斗得不可开交,徐行一怒之下,两个都赶走了,重金请来了李阿姨——用外人只需要给钱,比看脸色容易。
她一向来和季妈妈不太对付,其实她和自己妈更不对付。
徐行生在青方,一个北方三线城市,爸爸徐会远是调动工作到那边的,妈妈秦慧是纯粹的本地人,两个人工作都很稳定,妈妈爱玩一些,下班后常去打打小麻将。
一家人好好生活到徐行十三岁,徐妈妈突然之间跟发了梦似的,莫名其妙出轨,莫名其妙闹离婚,折腾了一年多都没离成,干脆一抽身离家出走了,去了隔壁一个市。
更绝的是,这么过了四五年,徐妈妈的梦好像又一下醒了,跟情夫闹翻,臊眉耷眼的又回了家。
很久之后,徐行想起当时的场景,怎么都没法理解那一切,她无法理解妈妈,更无法理解爸爸,妻子走了固然没去找没去追,妻子回来他也没挣扎一下,很自然地就继续过了下去,好像中间这几年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夜之间又回到一家三口的生活。
徐行当时已经高三了,大部分时间都住校,一个月最多回一天,起初她回家的时候她妈妈就躲出去,直到快高考徐行才发现真相,气得把家里的碗全都砸了,夺门而出,号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徐行挑着远处上大学,工作,越走越远,跟谁都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就像人生是从大一在西京开始的,甚至跟季平安也很少说起。
但她一如既往地,发自内心地,根本不想搭理父母,不得不回家见面各自尽义务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虚无感,像在做戏。
季平安这一点好,也不劝她,说徐总记仇是应该的,他也乐得不看丈母娘的脸色。
既然李阿姨对她来说这么重要,徐行自然不会在乎她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说摸鱼,能干的人总是要摸摸鱼的。
就像现在,李阿姨把必要的事情做得差不多,肯定就出去找小区其他保姆聊天打牌了,四点多她会带着一肚子的八卦回来做晚饭,她有时候说给季平安听,有时候说给许青苗听,实在没人捧场,逮着季繁都要说几句,只有在徐行面前很少多嘴,知道这个家里女主人最忙,也最不好惹。
这些八卦季平安会当笑话转告给徐行,还叮嘱她听听就算了,别寻李阿姨的不是,徐行觉得老公叮嘱得多余:“我干嘛管她呢,只要繁繁和你回家就有新鲜热饭菜吃,家里弄干净就行了,能摸鱼说明效率高,也是本事。”
季平安说:“徐总宽以待人的时候也是很光棍的嘛。”
这会儿徐行走到厨房,台面上已经一字排开摆好晚饭要用的食材配料,用小碗分装盖好,排得整整齐齐的,看菜色,今晚应该是要吃白萝卜煲牛腩,豆皮鸡毛菜,肉末香干。
广式,江浙,湘菜,都沾点边。
徐行满意地点点头,踩着柚木地板上楼,脚步声短促清脆,微有回响。
这房子很舒服,家具,电器,空间隔断,处处都花了功夫,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把手,每一块砖,全是她和设计师一起琢磨的,楼梯转角处挖的壁龛,里面放的那盏灯都是她亲手所挑,亮的时候搭配墙壁的颜色,不亮的时候搭配楼梯的颜色。
一个人的家是她的小小圣殿。
徐行回到自己卧室,快速洗了个澡,换衣服的时候接到了何祖儿的电话,小姑娘哇哇叫:“老板,你怎么了?你受伤了?严重吗,你有没有去医院??我过来陪你好不好,你在哪里?”
连珠炮地问,声音震耳欲聋,徐行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一点:“没什么事儿,阿黎这是跟你说啥了把你给激动得。”
何祖儿恨不得抓着信号从那边窜过来:“他跟我说你在利鑫受伤了,进去好好的,出来头发衣服都湿了,脸上还有伤,我的妈,谁干的,肯定是那个姓彭的,死肥仔,我要去弄死他。”
徐行擦着头发,察觉自己眼角有一个小小的脂肪粒,于是凑近镜子去揪,一面说:“好了好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弄死谁,他们报警了的。”
她把在利鑫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何祖儿声音更大了:“所以老板你算准了是吧?那个姓彭的有问题,还真的有问题。”
徐行披着浴袍,懒洋洋往衣帽间中心的小皮墩子上一坐,说:“嗯,挺大问题的,主要是你的功劳,把数据梳理得很清楚,光天化日,无所遁形。”
何祖儿嘿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她得意的表现,和以前比很有进步,已经知道要和老板商业互吹了:“那也要老板你告诉我往哪个方向找数据啊,不然我瞎找也没用,我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情商特别高。”
徐行给她逗乐了:“确实。”
何祖儿说:“那利鑫这个单呢,咱们是不是能拿下了,起死回生。”
徐行忍不住抿嘴笑。
她喜欢何祖儿这样的人,绝顶聪明却又清澈天真,对人情世故知道得不那么多。
李大成,一个大男人,五十出头了,有头有脸的上市公司董事长,就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己信任多年的手下人用保温杯砸出脑袋上一个包来。
还跟他做业务呢。
徐行说:“你想想他的心情,估计以后听到我的名字就会不自在,怎么可能跟我做业务。”
何祖儿没想到有这一出,大失所望:“啊??所以老板你白受伤了,咱们亏大了吧。”
她真心实意安慰徐行:“那算了,以后不理他们了,他们活该人浮于事,早日st!”
爱憎分明,亲疏有别,徐行很欣慰,说:“就是,好了,我要歇会儿,你该干嘛干嘛吧。”
她放下电话,伸手拉开旁边季平安的睡衣抽屉,准备找件大T恤在家里穿穿。
季平安最喜欢的家居服就是白色T恤,放在一个专门的抽屉里,始终保持一打的量,黄了,旧了,滴了油渍洗不掉就直接扔了,然后往里补充两件。
徐行现在拉开的就是这个抽屉,翻了翻,翻到一个印着意大利品牌名的防尘袋。
袋子里装着两件奶色的真丝背心,s码的,边边上缀点儿蕾丝,这明显就不属于季平安。
徐行拿出背心来抖了抖,给季平安打了个视频电话,他秒接,人在车上估计正往回赶,诧异地看着徐行:“老婆?啥事儿。”
徐行把真丝背心拎起来:“这是谁的衣服?”
季平安凑到镜头前看,一脸迷惑:“啥谁的衣服吗”
拎起那个防尘袋给他看了一眼:“这个牌子的,背心。”
季平安笑着说:“我服了啊,这不是前年我去陪我妈去意大利的时候给你买的吗,回来你看了一眼说不喜欢,就放我那儿了。”
“两年了,你就这么一直放在抽屉里?”
“不然呢,难道我还能拿出来穿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好歹也是有一半北方血统的汉子,脑袋都进不去。”
徐行想想那画面有点好笑,就问:“那留着干嘛?”
季平安叹口气:“勤俭持家啊,这几件小衣服很贵的,花了我两千多,我准备等繁繁大一点送给她,看她领不领情。”
一面笑了:“你干嘛呀,回家不休息,当侦探去了。”
徐行放下衣服袋子,随口说:“我当侦探可厉害了,你可小心点儿,干坏事别给我找到蛛丝马迹。”
季平安笑:“行行行,我快到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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