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兵戈扰攘(3)
夜幕低沉,雨势渐停,第二脉序难得安宁。荆裟树蝉们低声讨论着将到来的胜负,小家伙们也期望盟军能证明自己的可靠,却也忧虑于如果真是盟军派胜利,军营是否会显得像一群草包。
人们也不再私下决斗了,大多数公民想得还没有蝉多。因为再等待两天,待分出胜负,上头就会做出决断……而无论决断的过程多么荒唐,决断本身就是重要的意义。大人物发了话,人们就好知道如何去做了……如倡议独立,便跟着独立,如坚称反对,便跟着反对。
或多或少的,他们都自嘲着这种随大流的心态,可是,那些积极呼吁的人又真是出于自己的“主见”吗?他们的信念是自己的吗?还是其他人希望他们相信的东西?
没有人知晓答案……那么,索性还是遵循军人的天职,服从命令最好。等到胜负分出,这件事情就终于能够结束了。
逼仄小巷的某间酒吧里,瘦而高的男人凝望着肮脏的玻璃出神。他没有披着平常的白色大衣,看上去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失意的中年人,可是酒保对待他的态度极为恭敬。
“您的酒,长官。”
他怔了一阵才缓过神来,接过酒杯笑道:“早就不是你们的长官啦……”
“那是不公正的审判。”酒保说,“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很公正。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是不公正的。”酒保只是一味重复着,瘦高男人很无奈地搔着头。这时新的客人挤进小酒吧来,伸开大手打招呼:“是个适合与老友闲聊的夜晚啊!给我们一点空间如何?”
“是,队长!”
酒保立正行礼,小跑着出去。桓戈倒了一小杯果酒,在吧台边上坐下。
“听到了吗?叫我是‘队长’,而你可是‘长官’啊。”
“都是习惯罢了……你不喜欢被人称作长官吧?不就是这么回事。”瘦高男人,贾斯·崔克笑笑,“军头不好当吧。”
桓戈一口气将酒喝干,用力放下杯子。
“有的时候真是觉得,这世界有强有弱是一件好事!”
“何以见得?”
“若不是衡空他们能强压住双方,这军营的内乱怕是早就打起来了。而若不是我一人能压住他们全部,这第二脉序之乱又怎能以如此儿戏之方式解决?”桓戈说,“而正因为大家都知晓强弱之分,知晓我们这些强者的意见的重要性,集体才愿意承认打擂的结果……他们才会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才能以这样的把戏,让他们认识到盟军之强,与自己的局限。而若你我众人均是一样的力量,一样的能耐……”
他攥着空酒杯,长叹道:“这军营恐怕早已血流成河!”
崔克为他又倒了一杯:“这世界就是很不公平的,强大的人生来就背负着弱者们的性命。你的指挥会决定他们的生死,你的一言就会扭转他们的想法……所以宁可蠢些,也不妨谨慎点。能糊弄过去的事情,就没有必要深究。高位者所谓谨言慎行,不外如是。”
“说得极对。”桓戈沉声道,“可你看得如此清醒,为何到了现在还不站出来?贾斯·崔克总指挥官!”
崔克沉默了很久,苦笑道:“军营之乱,源头在我一人。我纵使不要面皮,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说话?”
独立派之猖獗,城邦上下之消沉,军营内外之纷扰,乃至战后帕里曼主义的抬头,这一切的源头,自然就是20年前最后的血战。彼时正值战线交替的空窗期,外道伺机展开突袭,又有大量恶魔自海上袭来夹攻城邦。荆裟城邦危如累卵,可上到贵族,下至军士,都从未怀疑过自己此战的胜败。
因为那时的总指挥官是贾斯·崔克。
他掌兵十年,百战百胜,军略武艺均是公认的顶尖。更重要的是,他的圣誉杯在神树支援下可以迅速转移军队,实现前所未有的高机动性战斗。当时城邦内外交困,任谁都知道应当如何抉择。
将大部队撤回城内,打退恶魔,再依仗城邦地利击退战线上的敌军。只需坚守至下批援军到来,荆裟困境自解,而这十年的战事也就终于能熬过去了!
可贾斯·崔克偏偏没有这样指挥。他只留下了少量兵力回城驰援,却将主力留在前线死战外道。那一道战线是守住了,可本应能回家的战士们却死在了战事的最后。
荆裟城邦什么也没能得到,阵亡者的家属们在悲痛中呼吁严惩失职的指挥官,还战死者一个公道。因此总指挥官走上军事法庭,降职至第三神卫队。而在那时领残兵回归城邦的帕里曼则被视为城邦英雄,自此平步青云。
二十年前的往事,便以一位高官的下台落幕。
“简直荒唐!”桓戈怒声道,“看一眼地图就能明白的事情,不通战事的老百姓不理解,军事法庭上的人还能不懂吗!”
“别说了……”
桓戈坚持道:“前线压力大至如此地步,如果不以最快速度死守战线,外道的兵力便会绕过城邦顺潮流而下,直取后方千千万万的中小尘岛,和我们在外围的支援据点!首先灭亡的就是姬求峰的洄龙城,再之后龙泉乡的援兵将在海中被外道截断,下一个十年的生力军还没开打便要死伤惨重!
到了那时莫说突破天狱,就连下一个十年的镇守怕也要成了重大问题。战局如此,我们必须全力守住!”
崔克沉声道:“战死的不是你我的家人!”
桓戈一寸不让:“可守护的是千万家的平安!”
两个军人怒视着彼此,眼神那样冰冷,像是浴血的箭。最后是崔克败退了,颓唐地趴在吧台上。
“民众需要一个说法。”他低声说,“战死者的家属需要一个交代。一定要有人为这样多的死伤负责。如果没有一个人承担责任,这件事情又怎能平息?”
“那么多的孤儿与老人啊!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爱人的妻子!你要和他们说这是正当的吗?去说战士们理应去死吗?!”
崔克的声音越来越高,他近乎失态了,重复着那一句句单调的诘问。帕里曼戴着面具行于世间,而他其实也是一样的人。他的面具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是那副没精打采的作风。可他没办法摘掉面具,他的假面之下是悔恨与悲哀,这些话无法与家人说,无法与下属说,只有遇到曾经的老战友,他才能够接着酒意吐露一二。
“荆裟城邦需要被审判的贾斯·崔克,就像荆裟城邦曾经需要帕里曼一样!”崔克叹息,“如我不将这份责任背起,战事又怎能宣告结束!”
“——胡言乱语,无稽之言!”
酒吧的门被踢开了,瘦小的老人披上了军装,眼中满是怒火。他指着崔克颤声道:“我当年是这样教你的吗?我让你讲道德,讲公义了吗?”
崔克一时愕然:“思莱恩将军……”
“你是一个军人!当兵,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为将,看的是大局胜负,生死成败!”思莱恩怒斥道,“你是一个兵,你要看的只有胜负,只有怎么去赢!”
“打仗了,死人了,你要面对那些哀悼的家属了。你要上去跟他们说,你们的家人死得光荣!他们为正义为众生捐躯了!对小孩说,你要继承父亲的英勇,你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荆裟士兵去斩杀你父亲的仇人,对妻子说,你要继承丈夫的遗志,你要把你的孩子也抚养成了不起的城邦公民,与我们并肩作战,不愧对死者的魂灵!”
“这才是你的天职!你的义务!”思莱恩吼道,“你是铁血无情的军人,你的任务是让盟军去赢!民意、道德,那都是什么狗屁东西。那他妈的是政治家考虑的玩意!曼莎星堡那么多政治家是吃屎的吗,轮得着你操心?!”
崔克沉默不语,桓戈想打圆场:“老人家,这也太……我们总要有些人情味……”
思莱恩转头就骂:“你他妈给我闭嘴!要你来你做得出这决断吗?20年前换你怕是都自杀了!”
“我闭嘴我闭嘴。”
桓戈眼观鼻鼻观心,往那一坐全装听不见。思莱恩盯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眼里满是浓重的失望。
“崔克,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老人问。
“老将军,你说得倒是轻巧!”崔克咬牙,“我怎有资格开口?我难道要对你说,你的好孙子死得光荣,要你这孤寡老人打起精神,支持我去挺过城中的非议吗?!”
“对!你就该这样说!”思莱恩怒目,“压力再大你也要抗住,身边的人顶不住了你要亲手把他们拉起来。你要去演讲、去争取支持、去引导舆论,去夸大战败的后果,去让每一个人相信是你贾斯·崔克拯救了盟军,你是当之无愧的城邦英雄!”
“可你逃跑了。你自己走上了军事法庭,最后却让帕里曼这懦夫拿到了战后的舆论红利,是一个跳梁小丑成了城邦英雄!”
崔克摇头:“现在说这些……”
“是啊,没意义了。”思莱恩打断它,“你现在只是个区区队长了,我也早就是满脑子里只有死去的孙子的老人了。我们的腰杆都挺不起来了,那就这样心灰意冷地过下去吧。”
“跑吧!跑吧!有多远跑多远。若万事顺利,至少大家还能在海外苟活个2、30年,在外道围攻中孤独地过完最后的日子!”
老人离开了,桓戈又喝了两杯,对老朋友说:“我要说句无情的话了。”
“我今天已听了许多无情的话了。”
“荆裟城邦需要贾斯·崔克。”桓戈平静地说,“我们打上几场,或许能一时压下民意……但我也好,楚衡空也好,都无力改变大家的想法。”
“20年的你有成为祭品的觉悟,现在的你不知还有无胆量,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桓戈也走了,小酒吧里只剩昏昏欲睡的崔克。不知过了多久,酒保又回来收拾吧台,崔克抬起昏沉的目光。
“我现在再演说的话,你会听吗?”
“会的,长官。”酒保说,“无论什么时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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