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番外三：迟来的赎罪

【永安八年，暮春】

江南，临安府。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这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江南名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靖王府……如今应称为太上皇行驾的车队，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日子，悄然抵达。

与往日不同，此刻的临安城，却没了半分天堂的祥和，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名为“恐慌”的阴霾所笼罩。

“……听说了吗？城西张屠户家的小儿子，昨天晚上又犯病了！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跟中了邪一样！”

“何止啊！李员外家的千金，前日里还好好的，昨夜也突然起了高热，满嘴胡话，说是看到了……看到了无数冤魂向她索命！”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八起了！官府请遍了江南所有的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悦来客栈的大堂之内，苏晚璃与萧决带着一双儿女，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邻桌茶客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和那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恐惧。

“一定是城郊那个‘怪医’搞的鬼！”一个茶客，愤愤不平地说道，“自从他一年前流落到我们临安，城里就开始怪事不断！此人来历不明，不用金银，只收旧衣，开的方子，更是闻所未闻！定是他，在暗中，给我们临安百姓，下了什么诅咒！”

“没错！我三叔家的二小子，就是吃了他的药，才上吐下泻，险些丧命！我们……我们明日便召集乡邻，一起去烧了他的破草屋！将这妖人，赶出临安！”

“怪医？”

苏晚璃那双，早已“退休”了八年的、属于首席法医的耳朵，在听到这几个字时，竟还是，本能地，被触动了。

她看着窗外那，被恐慌笼罩的、阴雨连绵的街道，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久违的、属于“苏提刑”的光芒。

“萧决，”她轻声道，“我们，去看看。”

萧决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的火焰，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

“好。”

他轻声说。

“都听皇后的。”

城西，贫民窟。

当苏晚璃与萧决，在那，早已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的破旧草屋前，走下马车时。

迎接他们的，是数百双，充满了警惕与敌意的眼睛。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张屠户，手持一把杀猪刀，恶狠狠地喝道，“我告诉你们，今日，我们非要将那，害人不浅的妖道，揪出来不可！”

“各位乡亲，稍安勿躁。”

苏晚璃缓缓上前，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所有狂躁人心的力量。

她将一枚，早已备好的、象征着“提刑司客卿”身份的令牌，递了过去。

“此地，近来怪病横行，我是奉了提刑司之命，特来查案的。”

“查案？”张屠户等人，将信将疑。

“若真是那‘怪医’所为，我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但若不是，”苏晚璃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百姓，“你们，今日之举，便是……草菅人命。”

一番话，掷地有声，竟让那，本是群情激愤的数百暴民，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苏晚璃没有再理会他们。

她径直，推开了那扇，早已被砸得，摇摇欲坠的……草屋木门。

屋内的景象，让她那双，看惯了所有人间惨剧的清亮眼眸，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屋中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病床，和一个早已残破不堪的药柜。

一个身形佝偻，满头白发，衣衫之上还沾着昨日被人殴打时留下的血迹与泥土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用一只还在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为一名躺在床上，同样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七岁女童施着针。

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双目无神，神情呆滞，动作机械地为他递着银针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的脸上，有一道早已结痂的、狰狞的疤痕。

苏晚璃看着那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

仿佛，只是在看两个早已被尘封在故纸堆里的……陌生人。

那，正是苏宏光。

和，苏雅柔。

“……‘地仓’，透‘颊车’……”那老者口中念念有词，手法生疏，却又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可……可止小儿……惊风……”

“你错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苏宏光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了那张，早已被皱纹刻画得，沟壑纵横的脸。

当他看清眼前这个一身素衣，气质清冷，却又风华绝代得仿佛不属于这凡尘俗世的女子时，他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老眼，瞬间凝固了！

随即，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震惊、羞愧与……恐惧！

“你……你……”

他手中的银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病，不在惊风，在‘神’。”苏晚璃没有理会他的失态，她径直上前，从那女孩的枕下，取出了一只，早已被熏得漆黑的……安神香囊。

她将那香囊，放在鼻尖轻嗅。

“‘迷迭香’，配‘百里香’，此乃西域安神之法。但……”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江南最常见的白色栀子花，“……若与‘栀子’花粉相遇，便会产生一种能让人神经麻痹产生幻觉的……慢性毒素。”

“你，不是在救她。”

苏晚璃看着那个，早已被她这番神鬼莫测的言论，震惊得呆若木鸡的男人，缓缓地说出了，最后的判词。

“你，是在杀她。”

“不……不是的……”

苏宏光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滚烫的热泪！

“我……我只是……想赎罪啊……”他嚎啕大哭，将这十年来的所有屈辱与悔恨，尽数倾泻而出，“……你柳姨娘，早已病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雅柔她……她也疯了十年……我……我找到了你母亲的医书……我想学着她，做个好人……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苏晚璃静静地听着，那张清冷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早已备好的解毒方子，和一只厚厚的钱袋轻轻地放在残破的柜台之上。

“方子，可解此毒。银子，够你们安度余生。”

她顿了顿，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羽毛，却又重如千斤。

“我与尚书府，早已恩断义绝。”

“今日，救这满城百姓，给你银子的，不是你的女儿，苏晚璃。”

“而是，一个曾受过你亡妻，半点恩惠的……”

“……陌路人。”

说完，她转身，再无半分留恋，在那早已被她这番神迹，震惊得鸦雀无声的百姓，自发让开的一条道路之中，缓缓离去。

身后，是苏宏光那压抑了二十年之久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母后，我们回家吧。”女儿萧念，拉了拉她的衣袖。

苏晚璃回过神，笑了。

是啊，回家。

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那间充满了悔恨与赎罪的破旧草屋，连同那段早已被她亲手埋葬的过去，一同消失在了江南那，连绵不绝的……

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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