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方周旋

经济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在顾征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会客室内三井株式会社山本董事那带着商人式热络和政客式试探的寒暄。

走廊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和腕表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他脸上公式化的、带着适度谦恭的笑意瞬间敛去，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惯常的、深潭般的平静。

深邃的眼眸里，方才面对山本时那恰到好处的商业精明与对日方合作诚意的欣赏，也瞬间冷却，沉淀为一片冰封的、毫无波澜的墨色。

他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昂贵的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刚才会客室里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妙的停顿，都拆解、分析、归档。

山本表面上是来谈下季度棉纱配额，实则字里行间都在试探顾家对日方新经济政策的态度。

以及顾征个人在平衡新政府、军统和日方利益时的倾向。

棉纱配额是饵，更是筹码。

日本人想通过控制原料，进一步渗透和控制上海的纺织命脉，同时借顾家的手，打通与内地的某些“特殊”物资通道。

顾征的应对滴水不漏。他透露了顾家作为民族实业家的为难与顾虑，还有对日方扩大控制权的担忧。

也适时地表达了对合作共赢的期待，更巧妙地暗示了军统方面对某些物资流向的关切，将皮球踢了回去，让山本摸不清他的真实底线。

每一步都在钢丝上行走，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既要满足日方的部分胃口以维持信任，又要暗中为红方争取缓冲空间，还要提防军统方面的猜忌。

这种三方角力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神经。

推开办公室的门，上午林晚星整理文件时留下的淡淡咖啡香和旧纸张的气息混合着涌入鼻腔。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身体陷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闭了闭眼，指腹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桌上一部不起眼的黑色电话机，突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蜂鸣般的震动声。不是外线，是内嵌的加密专线。

顾征倏然睁开眼，眼底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

他迅速拿起听筒，没有开口。

听筒里传来余掌柜那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我。老王醒了，情况稳定。大夫说，多亏了最初的止血处理，不然神仙难救。”

顾征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嗯。”

“还有，”余掌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点难以置信。

“育婴堂的药品，收到了。

数量、种类，都对得上。

磺胺、奎宁、止血粉、吗啡！都是最急需的硬货！

品相崭新，包装完好，连生产批号都清晰得很！简直像刚从洋行仓库里搬出来的！”

余掌柜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撼和一丝后怕。

“老顾，这手笔太吓人了！神不知鬼不觉！

巡捕房和日本人的便衣在育婴堂周围查了个底朝天，屁都没查出来！

跟上次教堂的磺胺一模一样！这背后的人能量通天啊！”

顾征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为林晚星的弦，被拨动得更加剧烈了。

两次神迹般的匿名捐赠，都发生在她出现之后。

是巧合？还是她背后那神秘力量的又一次出手？

“东西安全吗？”

顾征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安全！已经按照你的指示，用教会名义，秘密转送到城外安全点了，很快就能送到一线！”

余掌柜的语气带着激动，“老王说，这批药，能救几百条命！老顾，不管这人是谁，是哪个组织，这份情咱们记下了！”

“嗯。”顾征依旧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老王那边，让他安心养伤。名单的事，我会处理。”

“好！”余掌柜应道，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对了，老王还提到一点。那个林姑娘，她包扎的手法，看着生疏，但用的止血粉效果出奇的好。

老王说，比他以前在部队里用的洋货效果还快！她说是刚好带了点急救用品，这刚好，也太巧了！”

止血粉效果出奇的好，顾征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仿佛又看到了林晚星当时蹲在王老板身边，专注处理伤口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沾着血迹的手指。

那份刚好的急救包果然也不简单。

“知道了。”顾征的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

“看好老王，你那边也小心。”他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中尘埃飞舞。

顾征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林晚星，育婴堂药品，效果奇佳的止血粉……

这个谜一样的档案员，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牵扯出的线索越来越惊人。

她背后那个能神不知鬼不觉运送大批管制药品的组织，能量之大，手段之诡秘，远超他的预估。

这份力量，是友？是敌？还是一把无法掌控的双刃剑？

如果是友，为何如此藏头露尾？

如果是敌，为何两次出手，都是雪中送炭，精准地支援红方？

如果是双刃剑，他该如何利用，又该如何防范？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直接的接触。

明天让她继续来整理文件。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顾征收敛心神，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成平日的冷峻。

吴曼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姿态恭敬。

“顾科长，军统上海站陈站长电话，说有要事，请您回电。”

陈明远？顾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军统这个时候找他，恐怕也是为了那批天降的药品？或者是嗅到了名单被截的风声？

“知道了。”顾征接过文件夹，语气平淡。

“告诉他，十分钟后我给他回过去。”

“是。”

吴曼丽应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办公室一角。

那里上午林晚星整理文件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文件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

她收回目光，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顾征看着关上的门，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吴曼丽，这位日方安插在他身边最得力的眼线，恐怕此刻也在绞尽脑汁，想弄清楚育婴堂药品的来源，以及他顾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吧？

他拿起桌上那部连接外线的黑色电话机，拨通了军统上海站的专线号码。

脸上的表情在拨号音响起的同时，已经无缝切换成另一种模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友党的尊重，以及身居高位的矜持与沉稳。

“喂，陈站长？是我，顾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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