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找到为止

石苍山扶着墙慢慢走回病房，刚坐下没多久，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同色军装、肩上缠着绷带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记录本，正挨个核对床位上的伤兵信息。

走到石苍山床边时，那人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

“姓名？部队番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战场上磨出来的糙意。

石苍山张了张嘴，那句“我忘了”哽在喉咙里。旁边床位的伤兵替他答了：“这位兄弟是128师的，从铁路桥下来的，伤重，记不清自己名字了。”

“128师？”那人手里的笔顿住了，猛地凑近两步，目光紧紧锁在石苍山脸上，“你是……镇竿出来的？”

石苍山愣了愣，点了点头。镇竿那地方，除了同批出来的弟兄，外人很少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人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放下记录本，伸手想拍石苍山的肩膀，又想起他身上有伤，半路收了回去，眼圈却红了：“我是陈启明，11师7团的！你还记得不？”

石苍山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拨动了，画面时而清晰，时而又像是被橡皮擦擦过了一般，有点模模糊糊的有点痕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嘴皮上下开了几次，却没有一次能说出一句话来。

陈启明没等他回答，自己却一下子松了口气，蹲在床边，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能再见到个熟人，真好啊……可惜，可惜128师，没了”

他这话一出，石苍山的心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虽然心里早有预感，可从同袍嘴里听到这句“打没了”，还是疼得喘不过气。

“师长呢？顾师长呢？”石苍山抓住陈启明的胳膊，急着问。

陈启明低下头，声音沉了下去：“听说……南京那边把他召回了。部队编制没了，顾师长回去怕是……”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下去。然后抬头，把话题岔开：“听人说这里有个拉曲的瞎子，我过来看看，是不是和我们一起过来的老瞎子，你见过他没？”

石苍山往门口望了望，目光顺着走廊延伸出去，仿佛还能看见阿丙佝偻的背影，听见竹杖敲在地上的笃笃声：“他再这里，刚还在楼下拉琴唱曲"

陈启明苦笑：“他这老瞎倌倒是没心没肺的，都这时候了还有这闲心。”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他怕以后没人记得这场仗了，怕没人记的我们八万湘军，没人记得那些不能回家的人，所以，他还唱了小区。每个字都像刀子，剜得人心口淌血。”

“是嘛。老瞎倌还有这手？”

“最后他唱：

诸君年岁出征  而今暮春未归乡！

愧对父老倚门望  愧对阿娘泪千行！

若有来世太平岁  愿尔生作田舍郎！

再不用执戈染血  再不用马革裹尸还！……”

“若有来世太平岁  愿尔生作田舍郎！再不用执戈染血  再不用马革裹尸还”陈启明默念着这句。想到自己不顾父母劝阻，弃笔从戎，又何曾是心中所愿，不过是生逢家国危难之际，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躲在城墙之人，等他人庇佑？

“你们7团呢？”石苍山问到，目光却紧紧盯着陈启明手里的记录本，像是想从那泛黄的纸页上找出些熟悉的名字。

陈启明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垂下眼，“7团……7团打嘉善城的时候就散了。”他不想说，7团没了，何云深团长也没了。

在他心里，他们永远都在，都鲜活的活着！永远！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启明，你来医院就是为了找瞎老倌？”

陈启明眼里泛着红：“高副官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挨家医院找7团的弟兄。他说‘找不到7团的，就找11师的；11师也找不到，就找咱湘军的任何一支部队’。”陈启明把记录本往石苍山面前递了递，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名字，有的被红笔圈了，有的划了叉，“你看，这上面圈着的，是找到了还能回部队的；划叉的……是找着了，却已经凉……凉透了的。”

石苍山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心中翻酸：“只要是我们湘军，只要是打鬼子，在哪不是一样？”石苍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狠劲，：“高副官说得对，哪怕只剩一个人，也得把我们的旗扛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陈启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往床沿上坐了坐，嘴角扯出抹苦涩的笑，“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还记得你跟高副官分道扬镳时的那股傲气呢。”

石苍山惨淡一笑：“那天在圣玛利亚教堂前，他让我别死心眼找黑旗，我梗着脖子跟他吵。此一时彼一时啊，只要能打鬼子就成。”

陈启明拿起笔，在石苍山的名字那栏他一笔一划写下“黑旗大队，石苍山”，又在部队番号那栏重重描了“128师”三个字，墨色深得像是要刻进纸里。

“不管编制在不在，你我身上流的都是三湘儿郎的血。”陈启明把本子合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凭这，我们就是一家人。”

石苍山看着那行字，“石苍山”三个字像是带着温度，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是啊，不管记不记得从前的细枝末节，他是石苍山，是128师的兵，是从镇竿出来的，这点错不了。

陈启明把记录本揣回怀里：“我还得去别家医院看看，听说北边又送过来一批伤兵。我五天之后再来找你”他拍了拍石苍山的胳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你好好养伤，等你能下床了，咱们……”

他没说下去，但石苍山懂。

128师没了，11师7团也没了，可只要他们还活着，就得把那些没能回家的弟兄的份儿一起扛着，接着往前冲。

陈启明走后，石苍山靠在墙上，望着窗外。夕阳把天边染成了血色，像极了铁路桥战场上的晚霞，连风里都带着股硝烟味。他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一遍比一遍清晰：“石苍山……嗯，我是石苍山。我活着，就能带着阿丙，带着陈启明，带着所有弟兄的念想，回镇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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