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打算？”秦念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还能有什么打算？上面的命令是往武汉撤，收拢溃兵，重整旗鼓。可我们这点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自嘲，“就像没娘的孩子，丢了窝的狼，只能一边躲着鬼子的追咬，一边往那个方向摸。电台丢了，和师部彻底断了线，武汉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这谁能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转向高鸣，又看向一直沉默的石苍山，以及他身后那些虽然狼狈却眼神凶悍的弟兄，语气诚恳：“高副官，石兄弟，既然在这荒山野岭碰上了，就是老天爷给的缘分，鬼子的小股部队和侦察兵像蝗虫一样到处窜，落单的弟兄被他们咬上，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不如…我们一起走？到了武汉，想必能有你们11师、我们18师，还有石兄弟他们128师的消息。”
高鸣没有立刻回答，眉头微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阴影里的瞎子阿丙。
阿丙依旧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仿佛刚才精准预警、一口道破对方湘音来历的人不是他。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满是泥泞的地面，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二胡琴弦，一副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的模样。
石苍山则直接得多，他踏前一步：“秦连长，实不相瞒，在没遇到你们之前，我们这几个人，就是奔着寻找你们18师这样的硬骨头去的！只要你们18师重建编制，我们就投奔过去！一起杀鬼子！”
高鸣也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下了决心：“秦连长说得对，合兵一处，拳头才硬！目标武汉！就这么定了！”
“好！一起走！”秦念山伸出沾满泥污的手。
“一起走！”石苍山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住它。高鸣的手也覆了上来。
三只代表不同部队、同样历经磨难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简单的话语里是沉甸甸的承诺。
……
计划既定，两支残兵合并一处，队伍瞬间壮大了一些，但目标也更为显眼。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专拣荒僻难行的小径，避开大路和日军可能进行扫荡的主要路线。
阿丙依旧沉默地跟着队伍，他的存在让秦念山连里那些新补充进来的士兵感到有些好奇，目光不时在他空洞的眼睛和破旧的二胡上打转。
但这战乱年代，活下来已属不易，队伍里多个瞎眼卖唱的艺人虽然古怪，却也没人真的上前多嘴探问，只当是长官心善，收留的一个可怜累赘。
秦念山手下的兵虽然同样军装破烂，但行军时交替掩护、休息时派出的警戒，显示出正规主力部队扎实的训练底子。石苍山默默看在眼里，原本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数日后，队伍经过艰难迂回绕行，终于抵达了六安地界。
这座城市虽未彻底沦陷，却早已饱受敌机轰炸的摧残，城墙塌陷，到处是断壁残垣。流民如潮水般涌入又涌出，人人面黄肌瘦，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硝烟和一种无声的绝望气息。
在一个相对还算完整的街口，聚集着大量从东面逃难而来的百姓和零星散兵，人们挤在一起，如同惊弓之鸟，偶尔有孩子的啼哭声响起，立刻被大人压抑地捂住，更添几分凄惶。
看着身后弟兄们几乎要拖不动的双腿，高鸣建议原地短暂修整，同时派出两个机灵点的士兵，想办法去城里买些能充饥的干粮。
阿丙默不作声地摸索着，找到一块街边被炸塌半截的条石，慢慢坐了下来。他仔细地调整了一下琴弦，然后缓缓拉动了琴弓。
凄厉哀婉的二胡声如同呜咽的江水，骤然撕裂了街头的嘈杂。
——“霜降月 辞潇湘 八万布衣换戎装
田垄汉 猎户郎 回望炊烟泪两行
高堂倚门扉 稚儿唤爹娘
此去化他乡魂 午夜梦回归三湘
清酒薄馔祭英灵 寒鸦数点绕城荒
焦土新坟春草碧 犹闻当年喊杀声
七昼夜 血成浆 忠魂不散护山河
湖湘子弟魂铸剑 永镇东南万里波！
魂兮归来...看月朗，
魂兮安息...佑无恙.，
若有来生，化春燕，绕旧梁。
儿郎们，若有来生再相见 必以血肉偿团圆
将军泪 莫轻弹 山河无恙即团圆
焦土埋我骨 春草碧连天
但见家国升平日 便是英灵笑九泉。”
这悲怆铿锵的歌词，正是瞎子阿丙根据128师师长顾家齐祭奠麾下七千阵亡将士的祭文改编而成的《祭儿郎》！
他开口唱道，破锣般的嗓子没有半分技巧，却字字泣血，一字一句，都像带着血丝的砍刀，狠狠劈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逃难的百姓猛地停下了慌乱的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妇女们再也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老人们仰天长叹，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就连懵懂的孩童，也似乎被这巨大的悲伤攫住，停止了哭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街头，无人不落泪。
悲戚的呜咽声先是零星响起，迅速便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一片压抑的海洋。
李念山和他手下18师的士兵们这是第一次听老瞎倌拉唱这首曲子。那字字句句，仿佛把他们又猛地拖回了大场那血肉横飞、硝烟弥漫的地狱战场。他们一个个别过头去，拼命不让眼眶里的热流滚落，但喉咙却吞咽着无声的哀嚎。
一曲终了，那凄凉的余音仿佛还在断壁残垣间萦绕不去，空气中凝固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巨大的哀伤。许久，这寂静被猛地打破，爆发出震天的痛哭和怒吼。
“他爹啊！你死得好惨啊！”一个女人捶打着地面。
“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啊！”一位老妪瘫倒在地。
“狗杂碎的小日本！我们跟你们拼了！还我兄弟命来！”一个伤兵挣扎着想要站起，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
人群积压已久的绝望和悲愤，被这一曲《祭儿郎》彻底点燃，化作了冲天的烈焰。
“狗杂碎的小日本！老子跟你们拼了！”
……
人群的情绪被点燃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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