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将军之问
儒勒·克拉雷蒂立刻从志得意满化为满腹狐疑。
他注意到主编阿尔芒·德·拉莫特没有了往日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局促不安。
拉莫特主编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儒勒,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巴黎荣军院院长,法兰西伤残军人协会主席,埃德蒙·夏尔·德·马蒂姆普雷将军。”
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克拉雷蒂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这位将军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一只耳朵缺了半边;他胸前佩戴满了闪耀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荣光与浴血的代价。
马蒂姆普雷将军并未起身,只是用那双威严的目光扫过克拉雷蒂,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克拉雷蒂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将军阁下!”克拉雷蒂恭敬地行礼,心中却还是疑窦丛生——这个大人物,为何会突然造访《费加罗报》编辑部?
拉莫特主编艰难地开口:“将军阁下代表法兰西伤残军人协会,对我们报纸近期刊载的某些评论文章,表达了……深切的关切。”
他将桌上昨日那份刊有克拉雷蒂文章的《费加罗报》向前推了推。
马蒂姆普雷将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拉莫特先生,克拉雷蒂先生。我今日前来,并非以将军或者院长的身份,而是一名普通的老兵,一名负伤老兵的身份来访。”
克拉雷蒂仍然一头雾水,但仍然不失礼貌:“您为法兰西的付出令人敬佩!”
马蒂姆普雷将军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身上有几处枪伤,被弹片削掉了半只耳朵而已……但是我的部下们——”
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如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样耸立在克拉雷蒂面前:
“他们之中,有人在滑铁卢的泥泞中失去了双腿,有人在阿尔及利亚的烈日下被子弹夺去了眼睛,有人在克里米亚的严寒中冻坏了双手……
他们如今生活在荣军院的屋檐下,或者散落在法国的各个角落,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不便。”
马蒂姆普雷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两人的心头:
“他们,都是你所批判的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忠实读者。《老卫兵》写出了他们的心酸和苦楚!每一个看过的伤兵都说,‘老卫兵,就是我’!
无论是为皇帝而战,还是为国王而战,又或者是为共和国而战!莱昂纳尔看到了他们的痛苦、悲伤与孤独,写出来让并所有人都关注了。
现在就连议会和政府重新开始考虑给伤兵的抚恤……我们荣军院和协会的伤残老兵都说莱昂纳尔是个好孩子,要找机会好好感谢一下他。
是啊,莱昂纳尔确实是个好孩子,正直、善良、有同情心。他绝不是你笔下那破坏法兰西秩序与道德的恶人!”
拉莫特主编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书架的阴影里。
克拉雷蒂则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将军阁下,我们和莱昂纳尔只是……只是文学上的论争。您要知道,小说,那是虚构的艺术。
我们只是在进行一种……比较……比较激烈的学术交流……”
“哦,学术交流?”将军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你是说‘亵渎’‘僭越’‘动摇信仰的根基’‘腐蚀社会伦理’……还有将他的小说比作《颓废的都市》,这都是,嗯,‘学术交流’?”
克拉雷蒂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马蒂姆普雷将军在主编办公室缓缓地踱着步,声音变得低沉:“一个二十岁的棒小伙,昨天还生龙活虎,今天却因为一颗炮弹,失去了双腿,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一个刚刚结婚的好丈夫,有着英俊的面容,却在一场战斗后被削去了耳朵、鼻子,还有一半的嘴唇;
一个刚刚开了店的面点师,和出来的面团那么地结实、均匀,一发炮弹掉下来,他的双手只剩下骨头茬子……
他们都是法兰西的好孩子,如果不是为了祖国而战,他们会和莱昂纳尔一样,有着美好的前途。
而你,克拉雷蒂先生,似乎想把莱昂纳尔也拖入一场战争当中,用最恶毒的炮弹向他轰炸,让他的声誉也缺胳膊少腿——还美其名曰,‘学术交流’,是吗?”
他再次立定在克拉雷蒂面前,微微低垂头颅,盯着对方的眼睛:“文学,我不懂——但我懂荣军院里那些老兵的心。
他们看完你的文章,昨天就想结伴来《费加罗报》抗议了,是我阻止了他们。所以,今天是我站在这里!希望你们和莱昂纳尔之间的战争,能马上结束。”
马蒂姆普雷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咆哮,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
那是一个用生命捍卫过国家尊严的老军人,代表另一个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群体,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
儒勒·克拉雷蒂离开《费加罗报》有些失魂落魄、脚步虚浮,甚至上马车的时候一脚踏空,差点摔倒。
《费加罗报》和儒勒·克拉雷蒂具体要做什么来结束与莱昂纳尔之间的“战争”,马蒂姆普雷将军直到离开都没有说什么——但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真是老油条啊……
马蒂姆普雷将军如果真说了什么,反而让他与拉莫特主编有周旋的理由。
什么“批评自由”“新闻无罪”“文学分歧”……儒勒·克拉雷蒂可以坐那儿说上三天三夜。
但马蒂姆普雷将军偏偏只是“转达广大老兵群体对此事的关注”,这就让人无从反驳了。
《费加罗报》的基石是保守派,偏偏马蒂姆普雷将军和他代表的老兵群体,是保守派的基石。
儒勒·克拉雷蒂是带着“尽快解决问题”的指示离开拉莫特的办公室的,他只觉得身心俱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位于圣路易岛的公寓的。
此时暮色四垂,笼罩着古老的街道,塞纳河在桥下静静流淌,风景静谧如同赫尔曼·卡尔米恩克的风景画。
儒勒·克拉雷蒂却只想把自己关进书房,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耻辱感。
他想好了,绝不能道歉!哪怕失去《费加罗报》的主笔职位,也要保存自己的骄傲!
然而,当他拐进通往自家公寓楼的小巷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在他那栋典雅的石砌公寓楼门口,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静静地伫立着一群人。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组凝固的雕像。
其中一个男人身材异常高大、几乎要顶到巷子顶棚,但脊柱却严重侧弯,整个身体扭曲成一个巨大的“S”形,头颅被迫歪向一边,只能用一只眼睛斜睨着前方。
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半边脸覆盖着大片深红色的、凹凸不平的瘤子,如同被泼上了滚烫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还有一个侏儒,不过正常人的小腿高,长着一张布满皱纹、饱经沧桑的成年人的脸。
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年,在夜色中就像一个鬼魂。
……
这群人大约七八个,身体各有异样,但就这么无声地聚集在克拉雷蒂的家门口,像一道壁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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