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暗室密语
夜漏三更。
少公子府密室内，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
胡亥斜倚在白虎皮褥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玉连环，刚及弱冠的面容上略存稚气，可烛光映照下，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却淬着毒蛇般的冷光。
“先生。”
他突然开口，玉连环也在话语间突然“咔”地碎成两截，“东郡的石头…当真刻了那六个字？”
赵高精通律法，嬴政让他教授胡亥秦律，所以胡亥称赵高为先生。
“千真万确。”
赵高上前一步，躬身将一卷书写律法的竹简递上。
“鬼怪神力不可信，长生…呵呵！”
胡亥轻笑一声，瞥了一眼那卷《秦律》，捡起一截断玉，用尖锐处慢条斯理地刮着案几上的漆画：“我父亲…信了？”
赵高回道:“若言全信，倒也未必，但陛下已下令，诛尽石旁居者。”
“荒谬！”
犹如涂血的红唇吐出冰珠似的字眼，“杀蝼蚁何用？该杀的，应是始作俑者。”说话间，胡亥突然甩出断玉，碎片擦着赵高官帽钉入屏风：“就比如…我那位仁心仁德的好兄长…怎知不是他的处心积虑？”
赵高纹丝未动，只道：“公子，慎言！”
“怕什么？”
胡亥赤足踏过冰凉的金砖，深衣下摆扫过赵高的膝盖，“扶苏面上高捧儒家仁德，奉《尚书》为圭臬…”
他猛然转身，带着蜜饯甜香的气息喷在赵高耳畔：“背地里，却与蒙氏兄弟勾连，实控边军，豢养墨骊死士，其手段阴狠，何曾逊我半分？其心昭然，天地可鉴！”说着，他笑眯眯地盯着赵高:“先生，你说，那六个字…像不像他惯用的腔调？”
赵高默然不语，袖中的手指却微微一蜷。
“地分，不错，妙的很！”
胡亥见赵高不答，转身走回案边，指尖划着竹简，“他若继位，应该会分封诸弟吧？”话音未落，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密室里撞出回音：“多孝顺的兄长啊，连谋反都替弟弟们想好由头了！”
赵高抬头：“据老臣所查，陨石旁有楚商踪迹…”
“楚人？”
胡亥的冷笑骤然凝滞。
他转身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沉重的铜钺，掂量几下又放了回去，“如此倒是对上了，他死去的娘亲便是楚女，那些楚国余孽亦与他过从甚密，我听闻楚地有一名唤项梁者，与他交往甚笃？”
“确有此事！”
赵高缓缓道：“项梁者，乃楚将项燕之子，此人屡犯秦禁，皆因大公子斡旋得以脱身，项梁在吴县广交豪杰，颇负人望，与会稽郡守殷通亦私交甚密，听闻他有一侄儿，名唤项羽，为人骁勇！”
“哼！骁勇？有多骁勇？莽夫而已！”
胡亥冷笑，猝然抓起铜钺，猛地劈向案上竹简，“扶苏自知继位渺茫，这是在暗中积蓄爪牙！”
竹简应声碎裂，《秦律》条文散落一地。
胡亥弯腰，漫不经心地拾起一根残简，吹去上面沾染的碎屑：“无妨，且让他继续蓄力，继续谋他的变，我会让父皇亲手将这《秦律》的锋芒...”他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竹片，“一寸寸，捅进他的心窝，让他彻底绝了痴念！”
烛火“噼啪”爆响，摇曳的光影中，赵高窥见胡亥瞳孔里跳动的焰光。恍惚间，竟似瞥见了年轻时的始皇帝。
“那个查案的…”胡亥随手将残简扔进兽炉，青烟瞬间吞噬了墨迹，“叫什么来着？”
“秘案监御史秦怀之！”
“对，就是他，查得如何了？”
不等赵高回话，胡亥吩咐道:“给他递些线头，引他去查楚人，去查扶苏，查得越深透，这火，才烧得越旺。”
“已有安排，不日当有呈报。”
“甚好！”
铜壶滴漏声声，胡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向暗门，玄鸟纹的深衣下摆拂过地面，只留下一地碎玉在烛火余烬中闪着幽冷的寒光。
“荆月在何处？”
推开暗门前，胡亥扭头问了一句。
“城中！”
胡亥没有再说话，仅是点了点头。
随后，暗门在胡亥身后无声合拢，密室内最后一丝轻哼也随之断绝。摇曳的烛火似乎黯淡了几分，将赵高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绘着山河舆图的墙壁上，却宛如一只蛰伏的巨兽。
青烟依旧从兽炉中丝丝缕缕地逸出，混着竹简焚烧后的焦糊味，弥漫在凝滞的空气里。
赵高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副惯常的、近乎凝固的恭谨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他走到被铜钺劈裂的案几前，目光扫过一地狼藉。《秦律》的残骸与断玉的碎屑混杂一处，如同被肢解的秩序与阴谋。
他并未俯身收拾，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刮出“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字的案面上轻轻一点，随后抬脚踩向那些竹简。
片刻的寂静后，密室另一侧，一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身着深灰色劲装、面覆半张玄铁面具的影子闪身而入，行动间无声无息，如同融入阴影本身。
影子单膝跪地，头深深垂下，静待指令。
“公子的话，都听见了？”赵高的声音不高，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喏！”
影子喉间发出一个极低沉的音节。
赵高踱到兽炉边，看着其中未燃尽的竹简残片化作最后一点猩红，旋即被青烟吞噬，“你应该清楚，秦怀之绝非愚人，他缺的，不是眼睛，是引路的灯。”
影子无声，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把灯给他点上。”
赵高转过身，袖袍微动，一枚小巧的、刻着模糊不清兽纹的黑晶符节落入掌心，被他随意地抛给跪地的影子。
“诺！”
影子精准地接住符节，冰冷的手指将其紧紧攥住。
“勾连…祸心！”
赵高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当下，秦怀之需要的是“证据”，足以撬动陛下疑心的证据，至于真相…”
他冷笑出声:“真相是公子手中最利的刃，也是陛下心中最深的刺，让秦怀之将“证据”，连同他的忠心与发现一起呈到陛下的龙案前，火种已备，只等风起了。”
随后，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脚下被劈碎的《秦律》上，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冰冷：“律法…本就是上位者用来诛心的利器。”
“去吧，你可以随意调动玄符卫，让这场戏唱得再热闹些。”
“喏！”
影子应声，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暗门，消失不见。
密室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铜壶滴答，兽炉烟散。赵高独自立于昏黄的烛光下，拉长的身影在身后墙壁的微微晃动。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那滴水穿石的声响，又仿佛在静观一场由他亲手拨动棋子的风暴，正从这幽深的密室，悄然蔓延向大秦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青烟袅袅...
最终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模糊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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