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隔帘听心
寒风裹着零星的雪粒,抽打着废弃驿站的破窗。这是辽阳城外八十里、毗邻女真哨骑活动范围的荒芜之地,唯一还算完整的避风之所。空气中飘浮着陈年马粪与朽木混合的气味,驿站大堂角落里的篝火微弱地噼啪作响,摇曳的光影将曹襄那张惊恐焦灼的脸拉长又缩短。
“凌先生!这是唯一的机会!”曹襄手中紧握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王大人是辽国少有的汉官重臣!通晓辽东山川地理!更难得心向大宋!那女真畜生屠城前…他趁乱把大半家眷送入密道,自己却为掩护辽阳最后一批存粮调度被女真精锐困在了城南火场下的地窖里!三天了!求先生…救救他!他若活着…比十万大军都金贵啊!”
凌泉靠在一根粗大的、满是虫蛀痕迹的立柱旁,闭目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袖袋中那个扁平的硬物——一根缠着破旧鹿皮、装着两块磨制水晶的铜管听诊器。这是白芷托赵猛找遍幽州残存铁匠铺才勉强敲打出来的粗糙品。冰冷的金属触感稍稍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怒海。
救一个辽官?在这女真哨骑密如蚊蚋的险地?新党的迫害犹在昨日,白芷的病弱之躯尚需将息……然而,曹襄那张纸条上歪歪扭扭的“粮道图”三字,如一根细刺扎入肉中。辽阳存粮!若真有粮道图在身…那便是这辽东荒野上、万千流民唯一的生机!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角落。白芷正半跪在草席旁,就着篝火仔细检查昏迷中的断腿女童。她用浸了温水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孩子冻裂流脓的伤口,动作轻柔专注。光影勾勒着她紧绷的侧脸线条,透着一股不容侵扰的坚韧。
“三更。”凌泉的声音干涩如砾石摩擦,“只带凌云赵猛。子时前回。”
夜浓如墨,寒风似刀。辽阳城东南角的残垣断壁如同一片被啃噬过的巨兽骸骨,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暗影。空气里死尸焦糊的恶臭混合着新雪的生腥,浓得令人窒息。
按照曹襄得到的断续密讯,凌泉一行三人如同幽灵般滑过倒塌的梁柱与燃烧过的房梁废墟。脚下碎裂的瓦砾不时发出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最终,他们在一座半边坍塌、只余焦黑砖墙的宅院地窖口停下。厚重的橡木盖板上压着断折的巨梁,仅留一道窄缝透出微弱的油灯光晕,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声。
凌泉朝赵猛打了个手势。赵猛会意,与凌云一左一右抵住沉重的横木,额头青筋暴起,屏息发力!“咯吱吱……”令人牙酸的木轴摩擦声被刻意压到最低,盖子终于被掀开一掌宽的缝隙。
一股浓郁的药味、血腥与绝望的汗臭瞬间冲出!
凌泉毫不犹豫,身形一矮,如同泥鳅般滑入缝隙!赵猛紧随其后!
窖内昏暗。一盏油灯的火苗被灌入的寒风吹得剧烈摇曳。墙角的干草堆上,蜷缩着七八个衣甲残破、带伤流血的辽兵。个个神情萎靡,眼中布满血丝。正中央一张破木桌上,一个穿着半旧文官常服、须发散乱的中年男子,胸腹缠着浸透黑红色血渍的绷带,正由两名家丁模样的汉子搀扶着,虚弱地咳嗽着。正是辽国转运汉官王诩!
“你们是…”一名带伤的辽军百夫长警觉地按住刀柄,起身喝问!眼中尽是怀疑!旁边几个辽兵也挣扎着起身。
时间紧迫!凌泉看也不看那百夫长,冰冷的目光只钉在桌旁一名劲装结束、正欲拔刀的契丹护卫身上——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指关节粗大,是这群人里唯一真正的威胁!
“动手!”凌泉低喝!
他身后的白芷不知何时已无声潜入地窖!素白的手掌闪电般探入怀中!
“呼——!”
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奇异甜腻气息的粉尘被她猛地吹出!直扑那名契丹护卫面门!
“迷药?!”护卫眼中凶光爆射!屏息急退!然而白芷动手的瞬间,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粉末被她吹得如同有生命般,直钻鼻腔!猝不及防之下,那护卫猛吸入一大口!
“呃…”护卫身体猛地一晃!双眼瞬间瞪大!试图拔刀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眼中凶戾被极致的迷惘取代!最终“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巨大的惯性让他扑在了前面的破桌上,震得油灯猛地一跳!昏死过去!
“拿下!”凌云与赵猛如同扑食的猛虎!刀鞘、木棍狠狠砸向惊呆的其他辽兵!
仓促抵抗!闷哼!扭打!缴械!
片刻之间,除了王诩和两个抖如筛糠的家丁,其余辽兵全被缴械制服,用皮索牢牢捆住!地窖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啵声。
“快走!此地不稳!”凌泉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王诩胳膊。目光如电,却发现他一条腿呈不自然的扭曲姿势——骨折了!
“我来!”白芷已抢上前来。没有丝毫犹豫,她从药囊中飞快取出两根削好的硬木条作为临时夹板,手法精准地固定在断骨处,再用随身携带的白麻布条迅速缠绕捆绑!动作麻利专业,额角却已见细密的汗珠。
突然!
“嗖——嗤!”
一支燃着油火的劲箭带着凄厉破空声,猛地钉在刚刚阖上的地窖盖板缝隙处!火焰瞬间燎着了边缘的橡木!紧接着!是数支!数十支!如同冰雹般“哆哆哆”地钉在盖板和上方焦黑的地板木头上!
“女真人!放火!堵地窖口!”曹襄在外面嘶声力竭的吼叫瞬间被淹没!
轰!!
猛烈燃烧的油脂火把被狠狠从地窖盖板的缝隙处塞了进来!滚烫的烈焰伴随着浓密的黑烟瞬间涌入!
“咳…咳咳咳…”呛人的浓烟弥漫!地窖内瞬间大乱!
“屏住口鼻!”白芷厉喝!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浸药布巾塞给王诩!反手将药囊里仅剩的强效迷药“黄粱息”尽数掏出,看也不看朝入口处泼洒过去!
“走后墙!”凌泉声音因烟呛而嘶哑!他猛地一指地窖后方!那里有一个被杂物堵死的通风口!凌云和赵猛如同疯虎般扑过去,不顾灼热,用肩膀猛撞!焦黑朽木发出呻吟!
“轰隆——!”一大块碎裂的砖石被撞开!
新鲜的、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空气涌入!但也带来了地狱般的景象——外面燃烧的火光将这一片照得如同白昼!数名女真悍卒正狞笑着挥刀扑来!更多的在远处弯弓搭箭!
“云儿断后!”凌泉嘶吼!一手夹住王诩,一手拖起一个家丁!朝着那处刚刚撞开的、通往隔壁更深黑暗中的孔洞猛地扑了进去!白芷紧随其后!
“咣当!”一片混乱中,那块沉重的橡木板被外面不知如何燃烧的巨力猛地掀飞!烈焰浓烟如同开闸的猛兽疯狂灌入!
凌泉几乎是带着人翻滚着摔进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中!他怀中的王诩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耳边只剩下隔壁打斗、火焰焚烧的爆裂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轰鸣、以及…浓烟中白芷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
不知过了多久。
呛咳平息,只剩下微弱的心跳。
“咳咳…凌…”白芷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喧嚣与火焰。
空气冰冷污浊,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土腥、霉菌、铁锈和……浓郁酒香的复杂气味。这里似乎是驿站相连酒窖坍塌后形成的狭小空间,伸手不见五指。隔壁焚烧的噼啪爆响和隐约的厮杀声透过残破的砖石缝隙传来,如同遥远噩梦的回音。
凌泉忍着背部和手臂的擦伤剧痛,摸索着半撑起身子。“白芷?”他的声音在浓重的黑暗中撞出回音,又迅速被寂静吞没。
“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水气。
他循着声音摸索过去,指尖触到她冰冷的、被浓烟熏得沾满黑灰的手背。那冰冷让他的心猛地一抽。“伤着了?”声音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
“没…只是…吸了点烟…”她的气息有些不匀,“你的手…”
凌泉这才感觉到掌下黏腻温热——一道被粗糙断木划开的深长伤口横贯整个手掌!在摸爬滚打中又沾满泥沙。
“小伤。”他随口道,眉头却因痛楚紧锁。他迅速撕下袖口还算干净的布条,就着黑暗摸索着压住伤口粗犷地勒紧。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味散开,是金疮药的独特气息。接着,一块干净的棉布覆在了他的伤掌上。白芷冰凉的手指取代了他的胡乱包扎,动作轻而准确,将那染血的布条重新解下,又再次缠紧。极近的距离,凌泉能感觉到她手指细微的颤抖,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显然之前的烟熏让她并不好受。
“隔壁是废酒窖…”她的声音很轻,在狭小空间里有种奇异的清晰,“有坛子烈酒打翻了…”
难怪这酒香里掺杂着浓重到刺鼻的土腥霉味。
“嗯。”凌泉应了一声。伤口被她专业处理后的确舒服了些,但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王诩不知滚落在何处,外面强敌环伺,此地亦非久留之所。但眼下,这短暂的黑暗和隔绝,竟荒谬地给人一种喘息之机。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布条下的伤口传来钝痛,反成了某种清醒的锚点。
“白芷,”凌泉的声音低沉而突兀,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江南润州水车转动时的水声,像你碾药的轮轴。”
黑暗深处,白芷给他包扎的手指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弦线勒住!
空气凝固了。
隔壁焚烧的木梁轰然垮塌的巨响,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屏除在感官之外。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在这死寂而狭小的酒窖废墟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战鼓!一下!两下!沉重地捶打着胸腔!
太莽撞了!太不合时宜!新党的逼迫,塞外的寒风,女真的铁蹄,王诩的生死,都压在肩上,他却在说什么江南的水声!
羞耻如冰水瞬间浇遍全身!他猛地想抽回手!
下一秒!
那双冰凉的手,却骤然收紧!
指节细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按住了他下意识想要抽回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压过了他掌心的伤带来的锐痛!
她的指尖不再颤抖。
冷得像冰,又烫得像刚从火炉里取出的寒铁。
凌泉浑身僵住!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黑暗中,他仿佛“看到”白芷猛然抬起的脸!那双永远沉静如深潭、仿佛能洞悉一切生死病理的眸子,此刻必定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星核,掀起了他从未想象过的惊涛骇浪!
寂静。
无边的寂静席卷了小小的黑暗空间。只剩下两个身体的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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