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4【作茧】
扬州府衙宛如一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待至正午时分,同知厅内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城内高门大族。
府衙后堂,存朴斋。
谭明光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卷文集,案头一杯清茶。
来到扬州之后,除去处理府衙政务,他大多会是这样的生活光景,既不会过多干涉属官们的职事,亦不轻易接受城内官绅的宴请,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之悠然。
只不过今日他在那一页已经停留很长时间。
幕僚黄西滨追随谭明光已有七年,从襄阳而汉阳再至扬州,堪称谭明光最信任的人,对这位东翁的心思也最了解。
他替谭明光将茶盏注满,轻声说道:“明府,薛同知此番可谓出师不利啊。”
“意料之中。”
谭明光自知心神难宁,索性放下文集,悠悠道:“此等刁难手段,多半出自那位刘老爷子手笔,深谙对症下药之三昧。薛淮志存高远,他来扬州断不会如老夫这般随波逐流,势必掀起一番风雨,是以彼辈即以王道对王道——汝既心怀黎庶,吾辈便将民生难题悉陈汝前。”
黄西滨在对面坐下,感慨道:“所以薛同知无法推拒。”
“自然不能拒绝。”
谭明光摇摇头道:“这是阳谋。薛淮既秉持为民请命之道,甫至扬州便亮明立场与态度,倘若拒绝接手此类棘手公务,难免予人表里不一、故作姿态之感。这于他日后整饬扬州官场,必成极大掣肘。”
“然而……”
黄西滨迟疑道:“据前面传回之消息,薛同知此刻手中积压难题二十有余,若依序逐件清理,耗时几何?且薛同知初任外官,恐不熟谙庶务,单单一案,或耗数月之功。”
谭明光淡淡道:“那又如何?此乃为官者必经之阶。纵未外放,他亦当入六部涉此庶务,不经摔打,焉能更上层楼?”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当年被调去户部担任主事的岁月,从一开始的步履维艰到后来的融会贯通,耗时五载有余,其中辛酸苦楚一言难尽。
黄西滨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不由得轻声一叹。
“何必叹惋?”
谭明光语调平和,他知道幕僚不是在替薛淮忧虑,而是期盼局面出现转机。
平心而论,谭明光并非心甘情愿过着现今的生活,他还没老到力不从心的地步,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也想政出一门独掌权柄。
奈何扬州的水太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遭人算计,谭明光兢兢业业才熬到正四品知府的位置,他不敢拿自己的余生去冒险。
虽说做一个被下属架空的知府不是滋味,但只要能够达成以三品衔致仕的愿景,谭明光不介意再忍这几载光阴。
黄西滨的想法也很简单,如果薛淮真能撬动扬州官场,他的东翁未尝没有机会摆脱桎梏,成为真正的扬州知府。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劝说道:“明府既然已经帮过薛同知,何不再出手一次?”
在他看来,薛淮纵然背景深厚心机不浅,在庶务的处理上绝对比不上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谭明光,当下整个扬州城内,沈家或许能给薛淮提供一定的助力,但只有谭明光能够帮他破开荆棘。
谭明光陷入长久的沉思。
直至盏中清茶转凉,他才缓缓说道:“你怎知这不是刘傅及其背后势力,对老夫的又一次试探?”
黄西滨闻言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垂首道:“明府恕罪,学生虑事浅薄了。”
谭明光摆摆手道:“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沁凉的茶水让他的思绪更加冷静,续道:“即便这不是他们的试探,老夫亦不可冒然出手,一旦出手就会登上清流的船。这盘棋落子于扬州,实则角力于庙堂,漕运和盐政都是关系到国朝根基的大事,压根不是扬州几个官绅的问题。诸如刘家之流,放在大燕万里疆域之中又能算什么?”
黄西滨逐渐领悟,他略显惊惧地说道:“明府之意,薛同知赴任扬州,其实是清流和宁党的再度争锋?”
“恐不止于此。”
谭明光平静地说道:“且观之,好戏犹在后头。老夫助过薛淮一次,现下要看他能否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若连此等事都无力应对,他在扬州必难久待。他在京中有所依仗,大可从容抽身而去,老夫若贸然助力,届时何以自处?”
话虽如此,他眼底深处依旧闪过挣扎之意。
终究化作一片寂寥萧索。
……
北城,永庆坊。
扬州四姓之首的刘家大宅便坐落于此。
“不知那位小薛大人如今是否头疼?”
余庆堂内,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面带讥讽,哂笑道:“若非怕他狗急跳墙,老夫真想去府衙当面拜会一番,看看小薛大人可还如影园夜宴一般大义凛然。”
他便是四姓之一王氏家主王世林。
坐在他对面的郑氏家主郑博彦亦笑道:“维森兄放心,薛同知断然不会在你面前恣意妄为,这位年轻贵人精明着呢。”
“精明?老夫看着也有限得很。”王世林冷哼道:“他若真精明,就不该狂妄自大地接招,明明一个拖字诀就能暂时搁置那些难题,他却非要提上日程,如今没有一年半载休想抽身。”
“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郑博彦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徐徐道:“过个一年半载,薛同知身上的锐气想必已经磨平,不会再想着为难我等。”
在座白氏家主白修和葛氏家主葛怀城皆颔首称是。
这四人加上端坐主位的刘傅,便是扬州本地豪族之翘楚,除了几年前与刘家决裂的乔家、自成一派稳步拓展的沈家,余者难望这五家项背。
王世林看向沉默的刘傅,恭谨地问道:“子承兄,你觉得薛同知有没有可能是故意装傻,从而以此来迷惑我等?”
“这不重要。”
刘傅轻描淡写一言带过,逐一看向四人说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与那位新任同知无关,而是有件要事相告。”
白修连忙问道:“何事如此要紧?”
刘傅稍稍沉默,然后轻声道:“京城那边来信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在场五人皆腰缠万贯之辈,但他们深知这泼天富贵非凭本事,实赖朝中勾连、漕盐私谋而来。
这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他们靠着漕运河工和盐政大发横财,自然需要定期上供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旁人取代。
葛怀城迟疑道:“去岁国库困窘,京中索银百万。仅仅半载,竟又伸手……此番数额几何?”
刘傅不语,只比出一个手势。
就连一贯唯他马首是瞻的白修都忍不住皱眉道:“这般多?”
京中的胃口一次比一次大,虽说这影响不到他们各自的家底,但是盘子只有那么大,京中多拿一部分,他们就得少拿对应的数额。
郑博彦亦沉声道:“子承兄,若循旧例,盐运司断无此巨银,这不是逼得我们要拿自家的银子填补缺口?”
“诸位莫急。”
刘傅冷静地说道:“我已经想到应对之法,今日便请诸位共同参详。”
众人素来敬佩他的眼光和谋略,当下齐声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新增引窝。”
刘傅伸出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说道:“盐运司那边推行此事,届时我等在旁推波助澜,想必会有很多人经受不住引诱,便是乔、沈两家也有可能会出手。”
大燕盐政几度改革,如今以纳银制为基础,即盐商先取得代表食盐运销资格的引窝,再向盐运司缴纳银钱获得可以运销食盐的盐引。
引窝可以世代继承,从而使得盐商能够长期控制规定区域的盐业经营权,在场五家和外面的乔家与沈家都有一定数量的引窝。
那些没有引窝又想在盐业分一杯羹的富商,只能以高价向盐商租用引窝。
简而言之,引窝便是控制盐引分配权的牌照,与钱庄需要的牌照类似。
郑博彦略显热切地说道:“子承兄之意,待盐运司确定新增引窝,我们五家便联手拿下总销之权,再以高价卖给其他人?”
“没错。”
刘傅意味深长地说道:“盐运司这次的胃口不会小,我们拿出足够的银子就能垄断引窝的行销权,也能给京城那边一个满意的交代,诸位都是明白人,肯定可以算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得失。”
众人皆点头。
他们一辈子都在和盐业打交道,当然看得明白个中门道,要填饱盐运司乃至京中大人物的胃口,他们这次要付出足够多的真金白银,但往后的收益之丰厚同样肉眼可见。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世林当先表态道:“愿遵刘公调度!”
其余三人纷纷附和。
刘傅一笑,举起茶盏道:“老朽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请!”
众人笑容满面。
气氛无比融洽,无人再关注薛淮,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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