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高组长的谈心局

检查组进驻的第二天，邮局里的空气似乎松弛了些。表面上看，一切如常运转：分拣信件、处理包裹、核算账目……但每个人走路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交谈也压低了声音，都不想成为那个打破寂静、引来关注的焦点。

经过第一天的观察，大家心里那根弦松了不少。检查组嘛，不就是来检查工作的？自己兢兢业业，没出岔子，邮局前两次的大风波也沾不上边，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犯错，检查组还能吃了谁不成？一种近乎天真的坦然在悄然蔓延。

唯有小荔，心如明镜。检查工作？幌子罢了！他们真正要找的，是那件要命的东西。看来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东西早就在军方手里了。否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把总局的人马派到这小县城邮局来翻箱倒柜？

早上打扫办公室时，她一眼就瞧见自己这边的柜子有挪动的痕迹。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快意如同气泡在心底翻涌：晚啦！一步慢，步步慢！你们就瞎忙活吧！她装作浑然未觉，继续若无其事地擦地。

昨天短暂的拘谨过后，张美丽又恢复了那副八面玲珑的热络劲儿，跟前台的郝甜甜迅速打得火热。小荔冷眼瞧着，不得不佩服这人的交际手腕。只是张美丽对她，总像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刚上班不久，高组长便先后找了左秋生和张美丽谈话，时间都不长——毕竟都是新人。

紧接着，高静那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就在财务室门口响起：“王会计，方便聊几句吗？想了解下咱们基层财务工作的具体情况，也听听你的想法。”

来了！小荔心弦一紧，随即又稳稳落下。该来的总要面对。她脸上迅速堆起略显紧张又恰到好处受宠若惊的笑容：“好的，高组长！”连忙起身，跟着高静走向那间临时征用的办公室。

高静姿态放松地坐下，笑容和煦得如同关心晚辈的邻家阿姨。她甚至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摆出一副认真倾听、记录基层心声的诚恳架势。

“别紧张，小王同志，”高静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就是随便聊聊。在邮局工作多久了？感觉怎么样？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开场白很家常。小荔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年后三月底入职的，还不到半年。感觉挺好的，领导和同事都很照顾。困难嘛……刚开始接触邮局业务有点生疏，现在都熟悉上手了。”

“哦？三月底入职的？”高静的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仿佛只是不经意记录个时间点。她抬眼，目光温和却直接地锁住小荔，“当时是谁介绍你过来的？还是通过统一招工？”

问题来了！看似关心入职，实则探究背景。

小荔心里冷笑：招工？这种单位几年才开一次门！要不是前头出了事，哪轮得到上次内部招人？都在这儿装糊涂呢！

面上却特别实诚地回答：“我是接班过来的。原来的会计许冬梅是我远房表姐，她去南方随军了。”

“哦，军属啊！军嫂不容易。”高静点点头，顺口接得无比自然，“哪个部队的？在南方哪儿？”

小荔摇头：“表姐没细说，只知道在南方，具体部队啥的不清楚。”

话题轻巧一转，“那你刚来时，钟主任还在吧？对他什么印象？”高静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小荔脸上适时浮现迷茫和惋惜：“钟主任？我刚来那会儿，他就……唉，接触不多。感觉挺和蔼的，对下属也关心，工作特别负责，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走。真没想到会……大家都挺震惊的。”

“是啊，世事难料。”高静也配合着叹了口气，随即状似无意地问，“那李国庆呢？你跟他接触多吗？”

“李国庆同志主要在营业窗口，我在财务，工作上基本没交集。他的营收归电信那边，不经过我手。”小荔回答得干脆利落，界限划得分明。

“对了，”高静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笑容里带点好奇，“昨天看咱们单位有个杂物间好像在重新粉刷？那是做什么用的？我看地方还不小。”

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呀！小荔心下一凛，暗赞自己料事如神。果然没这么简单！幸好东西送走了，杂物间也焕然一新！她底气十足，压力骤减。

“哦，您说那间啊！”她语气轻松，“以前堆满了破旧桌椅和打扫用具。后来后勤需要个备用仓库，左组长提议收拾出来。田主任觉得挺好，就批了。那屋墙皮掉得厉害，灰尘漫天，请了两个泥瓦匠忙活一天才刷好。家具厂的新架子还没送来呢。”句句属实，经得起查。

高静点点头，在本子上流畅地写下“杂物间改造  -  后勤仓库”。

她抬起头，笑容更深，带着长辈式的期许：“对了，小王，你在财务岗，接触的都是单位的核心数据。平时……对保密工作怎么看的？有没有特别注意的地方？”

这个问题，在温和的谈话氛围里投下一枚石子。小荔几乎能感觉到高静目光中隐含的锐利，正试图刺破她平静的表象。她深吸一口气，坐得更直，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认真，声音也拔高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感：“高组长，这事入职培训时就被反复强调！我时刻谨记在心！财务室的账目、凭证，废弃单据，我都严格按规定保管处理，绝不带出办公室！工作上的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时刻保持警惕，严防泄密！”话语铿锵有力，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教科书式的政治正确。

高静脸上的笑容似乎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小荔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表决心”。

她缓缓点头，语气带着赞许：“好，说得非常好！思想觉悟很高！小王同志，继续保持这种警惕性，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停顿了一下，又像是闲聊般问道：“能简单说说家庭情况吗？”

小荔心里想：查户口来了？面上还是老实回答：“我爸在县武装部工作，妈妈没工作在家，哥哥在省城上大学。”

高静抬眼看了她一下，“武装部”、“大学生”——这小邮局还真是卧虎藏龙。

她合上笔记本，优雅地起身：“谢谢你啊小王同志，跟你聊天很受启发。你忙去吧，不打扰了。”

回到座位，小荔细细复盘刚才的对答，确认滴水不漏。她的表现，完美契合了一个根正苗红、思想进步的青年形象——回答得恰到好处，甚至故意留点小“缝隙”，因为太完美反而显得刻意。

办公室里的杨晓雪压低声音说：“王会计，高组长人特别好，一点架子都没有。她在总局人缘也特别好。”

小荔心底悄然掠过一个评价：绵里藏针。

高静这场“随便聊聊”，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步步为营，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刺向她最需要隐藏的角落——背景、与敏感人物的关系、杂物间、保密意识……啧啧啧，真是个厉害角色。

但她想得更明白：自己做的事，堪称天衣无缝。只要陆怀瑾那边不出事，她就是绝对安全的。任凭这些人如何猜测、如何怀疑，又能怎样？短短几天，他们注定一无所获，只能干着急。

她和杨晓雪的关系也近了些。这姑娘性子急，做事有点毛糙，账目核对常常跳着看，直接把汇总数抄上去了。小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从包里拿出几个自己做的头绳递过去：“喏，送你的，我自己做的。”

杨晓雪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好意思：“呀！真好看！谢谢你王会计！我都没给你带什么……”

“客气啥呀，”小荔摆摆手，“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我平时闲着做着玩的。”

杨晓雪凑近些，压低声音：“我们定好周四回去了，等我回去给你寄点好东西！”

“礼物就不用了，”小荔也不客气，顺势提出，“你要是有空，帮我打听打听，市里哪儿能买到锁边机？”

“锁边机？”杨晓雪好奇，“那是啥？干嘛用的？”

小荔翻开自己穿的布拉吉的袖口：“喏，看见没？衣服里面这个布边，得用机器锁上线，不然时间长了布料就散了。”

“哦哦，明白了！”杨晓雪恍然大悟，“这不跟缝纫机差不多嘛？”

“对，专门干这个的，叫锁边机。”小荔强调。

杨晓雪想了想：“市里服装厂肯定有吧？”

“那当然，服装厂必备。就是不知道个人去哪儿买？新的旧的都行，能用就好。”小荔补充道，“确定了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我给你汇钱过去。”

她狡黠地眨眨眼，“偶尔……也可以打电话到田主任办公室，让他喊我一声。”

“行！”杨晓雪也笑起来，仿佛分享了什么小秘密，“要是打听到了，我就到我舅办公室给你打电话！”两人间的距离感瞬间拉近不少。

检查组到底挖到了什么，小荔毫不关心，也关心不到。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整个邮局，恐怕已经被他们像梳篦子一样，里里外外搜了好几遍，而且——一无所获。

小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蹦跶吧，尽情蹦跶吧。她心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都得栽进去。时间啊，会像这邮局里的灰尘一样，把你们扫进历史的角落，连点痕迹都留不下。她甚至有点期待看到他们最终徒劳无功、悻悻离去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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