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转身的瞬间,故乡成远方
东北的初春,寒意像旧棉袄里跑了绒的棉絮,缠缠绵绵往人骨头缝里钻,裹着大地不肯松劲。阳面屋檐下,半化的冰溜子挂成参差不齐的棱,拖着细细的水线,滴答着往下落。在稀薄得像蒙层纱的阳光下,泛着冷飕飕的光,把周遭都衬得更寒碜了 。
冯出纳第二天上班,搓着手对小荔说:“你嫂子昨晚回来说,你母亲调到她们街道办上班了?这可真是好事!”
小荔笑了笑,带着点对母亲新生活的欣慰:“是啊,托儿所响应号召要改制,以后不光看孩子,多少要教点东西。原来的保育员们不太合适了,组织上就给调了岗。都是服从安排。”她顿了顿,补充道,“陈所长眼光长远。”
冯出纳点头:“陈所长是明白人,她爱人在党校,两口子都重视下一代教育。”小荔恍然,怪不得那份改进报告推进得如此迅速。好的想法固然重要,能推动它落地的力量更是关键。
邮局的工作节奏依旧。小荔不动声色地将更多核心工作细节透露给冯出纳,两人心照不宣。许多账目流程,已悄然过渡到冯会计手上,小荔只做最后的把关。胡甜甜则铆足了劲,每个周日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小荔家,捧着账本和笔记,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渴望。她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必须让自己无懈可击。
家里的空气,却弥漫着一种甜蜜的忧伤。小荔爸妈早已心知肚明,离别的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不舍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但看着女儿即将奔赴更广阔的天地,那份为人父母的骄傲又努力地向上托举着这份沉重。
小荔妈不知从哪里淘换来蓬松柔软的新棉花,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着崭新的被褥,针脚密实匀称,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和不放心都缝进去。“胖丫,沈市那边是不是也很冷?这被褥得厚实点……”她絮叨着,手里不停。小泽过了正月十五就返校了,家里似乎更安静了些。小荔爸则变着花样下厨,红烧肉、糖醋鱼、炸丸子……饭桌上总是堆满闺女爱吃的菜,恨不得把未来吃不到的份都补上。小荔摸着微微圆润的脸颊,心里又暖又酸。
趁着父亲回王家屯的机会,小荔总让他帮忙“代同事”买些鸡蛋、鸡鸭鹅。这些食物最终都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她的空间。她盘算着,到了那边,一点一点做成熟食存着,就能少吃几顿食堂,多几分家的味道。
春寒料峭的日子,当田万里主任拿着那封盖着沈市军区某部鲜红印章、显得格外庄重的牛皮纸信封,步履沉稳地走到小荔面前时,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邮局里的嘈杂声似乎都远去了。
“小荔,你的调令,还有户口迁移证明。”田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将信封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小荔伸手拿起厚厚的信封,指尖的凉还没散,心里的涩意已悄悄漫了上来。尘埃落定。纵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当这一刻真切来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兴奋与惶惑的失落感,还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仿佛心口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她紧紧捏着信封,指节泛白,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对田主任道了谢,喉咙却有些发紧。
正式的交接快速而高效。冯会计接过了她全部的账册和钥匙,胡甜甜也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出纳的位置上,尽管紧张得手心冒汗,但眼神里充满了决心。
新来的大姐,坐在了前面营业窗口。张彩霞看着胡甜甜坐进那个她曾惦记过的位置,脸色阴沉得像窗外的乌云,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文件摔得震天响,发泄着满腹的怨气。
离别前的最后几天,家里的气氛凝重又温馨。小荔妈忙着最后的打点,她用结实的油布将那床饱含心意的新被褥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边角都捆扎得紧紧的。“这样就不怕路上淋湿弄脏了。”她拍打着包裹,像是在安慰自己。小荔借着打包的机会,悄悄将不少物品收入空间,最终整理出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小荔爸借了邻居的板车,吭哧吭哧地推到邮局,看着它们被贴上标签,送往遥远的地方。
晚饭后,昏黄的灯光下,离别前的叮嘱像开了闸的溪流,再也止不住。
小荔爸放下搪瓷缸子,眉头紧锁,仿佛要把一生的经验都塞给闺女:“胖丫,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家寄信报平安!单位地址写清楚!放假我和你妈就去看你!……在那好好干,别让人小瞧了咱!”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父亲的忧虑,“要是去他老陆家走动,别空着手,礼多人不怪,甭管贵贱是个心意。但要是他家人敢给你脸色看,让你受委屈,立马掉头就走!听见没?咱不受那气!部队好小伙儿多的是,咱不在一棵树上吊着!”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天黑以后千万别一个人出门!安全第一!……跟同事处,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真要有那不长眼的找茬儿欺负你,别怂!看准了,往肉厚不碍事的地方,给我狠狠揍!打怕一个,其他就都老实了!”
小荔妈在一旁听着,本来抹着眼泪,听到后面忍不住嗔怪地推了丈夫一把:“你个老东西,瞎教啥呢!闺女是去工作,不是去当山大王!”她转向小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母亲的疼惜,“胖丫,别听你爸瞎咧咧。真要有冲突,能讲理就讲理,实在不行……动手也得收着点劲儿,别真把人打坏了……就照屁股蛋子那种地方……”她比划着,试图传授“安全打架”的技巧。
这带着点滑稽的叮嘱,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小荔紧绷的心弦。原本沉甸甸的离愁,竟被冲淡了些许。小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也跟着涌出:“爸妈!你们都想哪儿去了!我是去军区医院当会计,又不是去找事打架的!你们闺女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跟谁都能处好!放心吧!”
小荔妈立刻破涕为笑,骄傲地附和:“那可不!我闺女最招人稀罕了!”
小荔爸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又严肃起来:“对了,我在单位听说,上头下来个文件,要求‘非作*战单位也要搞*军*事化管理’,不知道对你那医院有没有影响?”
“管他啥管理呢,”小荔妈抢过话头,“胖丫,去了就听领导安排,让干啥就好好干,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掺和的别掺和!”
“嗯,我记着了,妈。”小荔乖巧点头。
“在食堂吃饭,别抠搜,挑点好的打,吃好才行!钱不够花就写信,妈给你寄!”小荔妈不放心地叮嘱。
“还有啊,”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传授着“婆媳相处秘笈”,“到了你未来婆婆家,可别逞能!咱在家就不咋会做饭,去了也别硬着头皮瞎表现,帮不上忙不丢人!就在边上老实待着,等着吃就行!他们要是挑这个理儿,那是他们没道理!咱不装那假模假式!”
小荔爸深表赞同:“对!咱闺女啥样就是啥样!不装!”
这哪是担心闺女不会干活?分明是怕闺女到了婆家受委屈、被支使,舍不得自家娇养的丫头去伺候旁人。
接下来的日子,这样的叮咛随时随地都会响起。清晨做饭时,傍晚纳鞋底时,甚至夜里起来喝水时,父母想起一点,都想马上去叮嘱一下。那些琐碎的、重复的、甚至有些絮叨的话语,编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网住了离别的忧伤,也网住了沉甸甸的爱。
启程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站台上,寒风卷着细小的煤灰打着圈儿。小荔爸拎着最后一个小包裹,小荔妈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好像一松开,女儿就会消失在这寒风里。
“都检查好了?车票、钱、介绍信、调令……都在身上吧?”小荔爸的声音有些沙哑,又问了一遍。
“都在呢,爸。”小荔用力点头,喉咙堵得厉害。
“到了就写信!一定写信!”小荔妈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通红,她把一个热乎乎的布包塞进小荔怀里,“刚煮的鸡蛋,路上吃……捂捂手……”
“呜——” 汽笛长鸣,尖锐地撕裂了站台的空气。
“快!快上车!”小荔爸推了女儿一把。
小荔咬紧嘴唇,转身踏上冰冷的铁梯。车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像一道闸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扑到车窗边,手掌死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站台上,父母的身影瞬间变得渺小。父亲努力挺直着腰板,母亲则完全控制不住,向前追了几步,挥舞着手臂,眼泪在寒风中肆意流淌,嘴里还在喊着什么,声音却被巨大的轰鸣声吞没。
“爸——!妈——!”小荔用尽力气喊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火车开始移动,缓缓加速。站台上那两个相依相偎、越来越小的身影,成了她视野中最后定格的画面。父亲似乎抬手抹了把脸,母亲则彻底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哐当…哐当…” 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单调而沉重,如同离别的鼓点。小荔无力地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不停地滚落。她紧紧抱着怀里还带着母亲体温的鸡蛋包,仿佛抱着最后一点家的温暖。
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熟悉的县城轮廓渐渐模糊、远去。这趟列车,载着父母无尽的牵挂和叮咛,载着她对未来的憧憬与茫然,也载着一个年轻姑娘背井离乡的全部行囊,驶向一个未知的、叫做“远方”的地方。
车厢里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列车员的吆喝,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小荔的世界里,只剩下车轮与铁轨单调而冰冷的撞击声,以及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空茫茫的离愁。未来像车窗外迅速掠过的、尚未复苏的原野,一片朦胧,看不真切。只有怀中的鸡蛋,还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提醒着她来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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