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K小说网 > 五婚女人 > 第1章 红布盖头下的沉默

第1章 红布盖头下的沉默


199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过惊蛰,郑家沟的柳树就抽出了嫩芽,田埂上的野草也冒出了头。郑裹珍蹲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手指上沾着泥土,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头的菠菜苗间苗。十八岁的姑娘,手指修长,干活却麻利得很。

"裹珍!裹珍哎!"母亲王秀花的声音从土坯房那边传来,带着几分急促。

裹珍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太阳已经偏西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看见母亲站在门槛上,正冲着她招手。

"啥事啊娘?"裹珍拍了拍围裙上的土,慢吞吞地往家走。

"快一些!换身干净的衣裳,你爹叫你呢。"王秀花的声音压低了,眼睛却亮晶晶的,"老李家来人了。"

裹珍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咬了咬下唇,没说话,低头进了屋。

她家的屋里比外头暗多了。裹珍摸到自己的小隔间,从木箱子里翻出那件蓝底白花的褂子——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只有走亲戚时才舍得穿。她慢慢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旧褂子,手指有些发抖。

"快点啊!磨蹭啥呢?"王秀花掀开布帘子探进头来,看见女儿还在慢吞吞地系扣子,急得直跺脚,"人家那头等着呢!"

裹珍没吭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扣子系好了,她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把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顺到胸前。母亲塞给她一块湿毛巾,她胡乱擦了擦脸和手。

"行了,就这样吧。"王秀花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还算满意,拉着她就往外屋走,"记着,少说话,多笑笑。李家人厚道,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

外屋里烟雾缭绕。裹珍一进门就被旱烟味呛得想咳嗽,但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她爹郑有福蹲在长凳上,正和对面的一个老汉说话。那老汉裹珍认识,是李家村村西头的李木匠,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倔。李老倔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因为是背对着门,裹珍只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和一头乱蓬蓬的短发。

"来了。"郑有福看见女儿,从凳子上下来,对李老倔说,"这就是我家裹珍。"

李老倔眯着眼打量裹珍,点了点头:"是个齐整闺女。"他推了推旁边那人,"老蔫,抬头叫人。"

那个背影这才慢慢转过来。裹珍看见一张黝黑的脸,约莫三十岁上下,眼睛不大,眼神躲躲闪闪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一看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还打着补丁,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这、这是我家老嘎达,李老蔫。"李老倔介绍道,"今年二十九了,老实本分,干活是一把好手。"

李老蔫抬头飞快地瞥了裹珍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安地搓着膝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清嗓子。

裹珍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爹娘给她相看的人?一个比她大了十一岁的老男人?她想起村里那些碎嘴婆子的话:"老姑娘不值钱,过了二十就难嫁了。"可她明明才十八啊!

"裹珍,给客人倒茶。"郑有福吩咐道。

裹珍机械地走到灶台边,拿起暖壶倒水。她的手很稳,心里却翻江倒海。茶水倒好了,她先给李老倔端了一碗,又给那个李老蔫端了一碗。

"谢、谢谢。"李老蔫接过碗时,手指碰到了裹珍的指尖,又立刻缩了回去,好像被烫着了似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就把脸埋进了茶碗里。

裹珍退到一旁,靠着墙站着。大人们又开始说话,主要是李老倔和郑有福在聊,王秀花偶尔插一句。李老蔫就像个木头人一样,除了喝茶,就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老蔫虽然话少,但是人可勤快着呢。"李老倔吧嗒着旱烟说,"家里五亩地,他一个人能种三亩半。去年交公粮,家里交的是头等粮。"

郑有福点点头:"庄稼人,本分最要紧。"

"可不是!"李老倔拍了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心比天高,老想着往外跑。我家老蔫踏实,就知道伺候地。你家闺女上俺家,饿不着。"

裹珍听着这些话,胃里一阵阵发紧。她偷偷打量着那个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佝偻着背坐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头到尾没说超过三句话。这就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一个闷葫芦?

"裹珍啊,"王秀花突然叫她,"去灶房把蒸好的馍端来。"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躲进了灶房。灶上的蒸笼冒着热气,她掀开盖子,白面馍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哭啥?没出息!"王秀花跟了进来,看见女儿的样子,压低声音呵斥道,"李家多好的人家!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啊!你嫁过去,没人给你气受。"

"娘......"裹珍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他都那么老了......"

"二十九算啥老?"王秀花不以为然,"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再说了,你也不小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是孩子都会跑了?"

"可我......"

"别可是可是的了!"王秀花打断她,"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咱女人一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安稳日子?李家人厚道,饿不着你。"

裹珍不说话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在郑家沟,女儿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说了算。她机械地把馍捡到盘子里,跟着母亲回到外屋。

大人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到了实质阶段。李老倔正在说彩礼的事:"......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六斤棉花,两丈布,外加五百块钱。你们看咋样?"

郑有福沉吟了一下:"布要三丈吧,闺女嫁过去总得做两身衣裳。"

"行!"李老倔爽快地答应了,"那就三丈布!"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裹珍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婚事,讨论她的未来。可没人问她的意见,甚至没人多看她一眼。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病死的堂姐,也是这么被嫁出去的,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没了,说是难产。

"......那就定在下个月初六。"郑有福一锤定音,"正好赶在春耕前。"

李老倔站起身:"那我们就先回了。老蔫,跟人道别。"

李老蔫慢吞吞地站起来,对着郑有福和王秀花鞠了一个躬,又转向裹珍,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他爹往外走。

裹珍被母亲推着去送客。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移动的黑洞,要把她吞噬进去。

回到屋里,郑有福已经又蹲回了长凳上,满足地抽着旱烟。王秀花开始收拾茶碗。

"李家人不错。"郑有福吐出一口烟,对女儿说,"老蔫人实在,你跟了他,受不了委屈。"

裹珍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爹,我......我不想嫁......"

"胡说啥呢!"郑有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都十八了,再不嫁,等着当老姑娘?"

"就是!"王秀花插嘴道,"李家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本分,比那些油嘴滑舌的二流子强多了!"

裹珍知道争辩没用,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他、他比我大那么多......"

"大点咋了?"郑有福不耐烦了,"大点知道疼人!你看看村里那些小两口,整天吵吵闹闹的,有啥好?"

王秀花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珍啊,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吗?老蔫虽然话少,可实在啊。你跟了他,没人给你气受。等生了娃,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裹珍不说话了。她想起去年在乡里上扫盲班时,那个从城里来的年轻老师。老师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会讲《红楼梦》,会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曾经偷偷喜欢过那个老师,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心里总存着那么一点念想。现在,这点念想也破灭了。她要嫁的人是李老蔫,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榆木疙瘩。

家里的晚饭很简单,稀粥配咸菜。裹珍吃得心不在焉,一粒一粒地数着碗里的米。郑有福和王秀花却兴致很高,讨论着嫁妆的事。

"得给闺女做一床新被子。"王秀花说,"李家给了三丈布,正好够用。"

"再陪嫁一对木箱。"郑有福扒拉着粥,"咱家那两个樟木箱子不错。"

"那箱子太旧了......"

"旧点咋了?又没坏!"

裹珍听着父母讨论她的嫁妆,就像讨论一件即将出手的货物。她突然觉得碗里的粥难以下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王秀花皱眉,"再吃点啊!"

"不了......我去喂猪。"裹珍逃也似的离开了饭桌。

她家的猪圈在院子西头,两头半大的黑猪听见脚步声,立刻哼哧哼哧地凑到食槽前。裹珍机械地搅拌着猪食,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猪食桶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喂完猪,天已经黑透了。裹珍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坐在院子的石磨上发呆。春天的夜风还很凉,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天上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珍啊,进屋吧,外头冷。"王秀花在门口喊她。

裹珍慢吞吞地走回屋。母亲已经把她的小隔间收拾出来了,床上铺着干净的粗布单子。

"早点睡吧。"王秀花的语气难得温柔,"明天跟我去乡里扯布,给你做嫁衣。"

裹珍点点头,脱了外衣躺下。王秀花给她掖了掖被角,吹灭了油灯(那个年代农村舍不得用电,虽然已经通电了,但是很多人家还是用油灯),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裹珍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猫头鹰的叫声和远处偶尔的狗吠。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顺着太阳穴滑进头发里。她想起了很多事: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赶集,父亲给她买的一根红头绳;去年夏天和村里姑娘们在小河里洗衣裳,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扫盲班老师念诗时温柔的声音......这些,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下个月初六,她就要成为李老蔫的媳妇,住进那个陌生的家,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

"......李家确实不错。"郑有福说,"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人勤快。裹珍跟了他,受不了苦。"

"就是。"王秀花附和道,"咱闺女性子软,就得找个老实人。那些能说会道的,反倒靠不住。"

"彩礼我也满意。三丈布,够做两身衣裳了。"

"我想着,给闺女做一件大红嫁衣吧?虽然二婚才穿大红的,可咱闺女头婚,喜庆点好。"

"你自己做主吧......"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接着是郑有福的鼾声。

裹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是母亲用旧衣服缝的,硬邦邦的,硌得脸生疼。她想起白天见到的李老蔫,想起他躲闪的眼神和粗糙的手指。那就是她的丈夫,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一个连正眼看她都不敢的男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模糊的方块。裹珍盯着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全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她一个人在田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

第二天一早,王秀花就把裹珍叫起来了。

"快点收拾,咱俩去乡里。"王秀花精神抖擞地说,"给你扯布去!"

裹珍默默地穿好衣服,洗了脸,跟着母亲出了门。乡里的集市离郑家沟有五里地,娘俩走得很快,太阳刚升到树梢就到了。

集市上已经很热闹了。卖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王秀花拉着裹珍直奔布摊,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大红的的确良布。

"这个颜色正!"王秀花把布在裹珍身上比了比,"衬你的肤色。"

裹珍看着那块红得刺眼的布,胃里一阵翻腾。这将是她的嫁衣,她穿着它走进李家的门,成为李老蔫的媳妇。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咋了?脸色这么白?"王秀花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裹珍摇摇头:"没......就是有点头晕......"

"肯定是饿了。"王秀花从兜里掏出两毛五分钱,"去买个烧饼吃。"

裹珍接过钱,却没有去买烧饼。她站在布摊不远处,看着母亲兴高采烈地和布贩讨价还价,突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跑到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能跑到哪里去呢?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身上没钱,外面没亲戚,跑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人骗。想到这里,裹珍的肩膀垮了下来。她慢慢地走回母亲身边,看着那块红布被裁下来,卷好,放进母亲的布袋里。

"走吧,回家给你做衣裳。"王秀花满意地拍了拍袋子,"保准好看!"

回家的路上,王秀花一直在说嫁妆的事,说要做几床被子,要陪嫁哪些东西。裹珍只是嗯嗯地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上挂满了红布条——那是村里姑娘们出嫁前挂的,祈求婚姻幸福。

"等过几天,你也来挂一条。"王秀花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笑着说,"求槐树娘娘保佑你早点怀上。"

裹珍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那棵老槐树在她眼里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要把她吞进去。


  (https://www.24kkxs.cc/book/4240/4240709/23684403.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