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吃香喝辣
这天上午,裹珍把最后一件衣裳叠好,放进那个已经褪色的蓝布包袱里。这是她离开李老蔫家时带走的唯一一件嫁妆,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燕子靠在门框上,眼睛红得像桃子:"真要走啊?"
"嗯。"裹珍系好包袱,环顾这间住了小半年的砖厂保管室。墙角堆着她晒的干豆角,窗台上摆着几个捡来的玻璃瓶,里面插着野菊花——这些都不带了。
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而响亮,像是等得不耐烦了。裹珍深吸一口气,拎起包袱往外走。燕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再想想!王铁柱去年可是把刘二狗打得住了一个月医院!"
"都说了那是刘二狗先调戏他媳妇。"裹珍轻轻挣开燕子的手,"再说了,丫丫挺喜欢我的。"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五月的阳光泼洒下来,刺得裹珍眯起眼。王铁柱的蓝色小货车停在空地上,车头挂着朵褪色的红绸花,在风中轻轻摇晃。他本人穿着一件棕褐色皮夹克,头发抹得油光水亮,在阳光下泛着乌青的光泽,活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来了!"王铁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接过裹珍的包袱。他身上有股浓郁的香皂味,混着淡淡的机油气息,"就这么点东西?"
裹珍点点头。王铁柱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走,带你吃好的去!"
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大白兔奶糖,塞进裹珍手里:"给丫丫买的,你先尝尝。"又压低声音,"酒席订在国营饭店,一桌八十,有红烧鲤鱼、四喜丸子!"
裹珍怔了怔。她和李老蔫"结婚"时,就摆了三桌,最好的菜是红烧豆腐。八十块一桌的酒席,在1994年的农村,简直是天价。
"太破费了......"她小声说。
"一辈子能有几次!"王铁柱嗓门洪亮,引得几个路过的工人直往这边瞅,"以后跟着我王铁柱,吃香的喝辣的!"
他拉开车门,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裹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油污,皮夹克袖口已经磨得发亮——这个看似张扬的男人,其实并不如表面那么光鲜。
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汽油的混合气味。裹珍刚坐稳,王铁柱就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她慌忙抓住座椅,包袱掉在脚边,露出那件旧衣裳的一角。
"慢点......"裹珍脸色发白。
"习惯了!"王铁柱哈哈大笑,反而又加了脚油门,"跑长途的都这样,时间就是金钱!"
乡间土路坑洼不平,小货车像匹脱缰的野马,颠得裹珍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路过李家村时,她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眼——李老蔫正在地里弯腰插秧,听见车声抬头,正好与她对视。
只是一瞬,车子就呼啸而过。裹珍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但那个佝偻的身影还是让她心头一刺。上次见面时,王铁柱还给了小树一个会跳的铁皮青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今天先接你回家看看我妈,我妈回来了。"王铁柱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明天再去镇上扯证。丫丫可想你了,天天问'新妈妈什么时候再来'。"
裹珍心不在焉地应着。车子拐上柏油路,终于平稳了些。王铁柱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铁皮盒子,献宝似的递给她:"尝尝,上海的大白兔!"
奶糖已经有些化了,黏在包装纸上。裹珍小心地剥开,甜腻的奶香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想起上次吃糖还是小时候,爹从县城带回的水果硬糖,她含了整整一天舍不得咬。
"好吃吧?"王铁柱得意地问,"跑长途就这点好,哪儿的好东西都能捎回来。"
裹珍点点头,把剩下的糖放回铁盒:"留给丫丫吧。"
"瞧你说的!"王铁柱皱眉,"跟着我还能缺嘴?"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两包东西,"这是城里的奶油蛋糕,这是麦乳精,都是给你的!"
裹珍捧着这些稀罕吃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王铁柱的直白和热情让她无所适从,就像长期生活在阴暗中的人突然被推到烈日下,睁不开眼。
车子驶进王家附近时,几个小孩追在后面喊"新娘子来喽"。王铁柱豪气地抓了一把糖撒出去,孩子们哄抢成一团。裹珍注意到,他未来婆婆这个村子比李家村富裕不少,几乎家家都是砖瓦房,还有人院子里停着小四轮拖拉机。
王铁柱家是三间红砖房,带个小院。门口贴着崭新的喜联,地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红纸屑。丫丫穿着上次见面时那件红裙子,正蹲在门口玩石子,看见车子立刻跳起来:"爹!"
紧接着,她看见了裹珍,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姨!"但马上又害羞地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面。
裹珍蹲下身,平视着丫丫:"阿姨给你带糖了,要吃吗?"
孩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裹珍剥开糖纸,把奶糖递过去。丫丫小心翼翼地接过,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成了月牙:"甜!"
"没规矩!"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见了人不知道叫?"
丫丫立刻躲到裹珍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王铁柱赶紧介绍:"娘,这就是裹珍。裹珍,这是我娘。"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裹珍,眼神犀利得像要把她看穿:"进屋说吧,饭都凉了。"
堂屋里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前额留着时兴的刘海,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照片前供着苹果和点心,香炉里的三炷香青烟袅袅。
"我媳妇,"王铁柱声音低了下来,"去年走的,白血病。"
裹珍对着照片鞠了一躬。老太太在一旁冷笑:"装什么装?要不是你勾搭,铁柱能这么快续弦?"
"娘!"王铁柱猛地提高嗓门,"是我找的裹珍!人家不嫌弃咱们丫丫没娘就不错了!"
老太太被儿子的态度震住了,悻悻地转身进了厨房。丫丫拽了拽裹珍的衣角:"阿姨,我带你看我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摆着几个布娃娃,其中一个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针脚都开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这是妈妈做的。"丫丫小声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
裹珍小心地接过布娃娃:"妈妈手真巧。阿姨也会做娃娃,改天我给你做个新的,好不好?"
丫丫眨巴着眼睛,突然扑进裹珍怀里:"阿姨,你能当我妈妈吗?"
裹珍鼻子一酸,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能,阿姨以后就是丫丫的妈妈了。"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裹珍半年没吃过的白米饭。老太太一直板着脸,但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丫丫坐在裹珍旁边,时不时偷看这个"新妈妈"一眼。王铁柱不停地给裹珍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他又倒了一杯橘子汽水给她,"这是城里最时兴的饮料!"
裹珍小口啜饮着甜腻的汽水,感觉喉咙被刺得发痒。这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老太太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刮来刮去。
饭后,王铁柱被邻居叫去帮忙修拖拉机。老太太在厨房洗碗,故意把碗碟摔得叮当响。丫丫拉着裹珍的手,带她去看自己的"宝藏"——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彩色玻璃珠、几枚漂亮的纽扣,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是丫丫和妈妈的合影。
"妈妈好看吗?"孩子天真地问。
裹珍点点头:"好看,像仙女一样。"
丫丫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奶奶说妈妈变成星星了,晚上会看着我。阿姨,你晚上也能看着我吗?"
裹珍的眼眶一下子湿了:"能,阿姨以后天天看着丫丫睡觉。"
夜深了,王铁柱还没回来。裹珍坐在新房的床边,听着老太太在隔壁哄丫丫睡觉的声音。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她突然想起小树,不知道这孩子今晚有没有想她。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铁柱带着一身酒气进屋。"还没睡?"他大着舌头问,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裹珍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王铁柱似乎察觉到了,苦笑一声:"放心,我不碰你......等扯了证再说......"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给,结婚礼物。"
盒子里是一枚金戒指,很细,但在煤油灯下闪着温暖的光。裹珍愣住了——她和李老蔫连结婚证都没领,更别说戒指了。
"试试,"王铁柱催促道,"不合适明天去换。"
裹珍迟疑地戴上戒指,尺寸刚好。王铁柱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我娘......说话难听,但心不坏......前年我媳妇病重,是她天天端屎端尿伺候的......"
裹珍突然理解了老太太的敌意——在她眼里,任何取代儿媳的人都是对亡者的背叛。
"睡吧,"王铁柱和衣躺下,刻意睡在床沿,"明天带你去镇上买衣裳,顺便看看小树。"
黑暗中,裹珍听着身旁男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这桩婚姻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一边是念念不忘的儿子,一边是渴望母爱的继女;一边是戒备森严的婆婆,一边是热情似火却又粗枝大叶的新丈夫。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房间里一片漆黑。裹珍缓缓躺下,与王铁柱依旧保持着一条"三八线"的距离。明天,她就又能光明正大地回李家村看小树了。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光,支撑着她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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