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屋
转过年的春雪里带着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三天,裹珍踩着泥泞的小路搬进了村部后院的小屋。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杂物间堆满了发霉的账本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墙角还摞着几面褪了色的锦旗,上面"先进村集体"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
赵德贵穿着藏蓝色干部服站在门槛上,梳得油亮的背头在煤油灯下泛着乌光。他右手夹着红塔山,左手拎着一串黄铜钥匙:"郑同志,暂时将就着住。"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目光在裹珍身上逡巡,带着三分打量七分怜悯。
裹珍把樟木箱放在唯一完好的木板上——那是一张缺了半条腿的会议桌,桌面上还留着烟头烫出的焦痕。她伸手拂去灰尘,露出底下刻着的"赵"字,笔画粗粝得像道伤疤。
"村里正在研究你的安置问题。"赵德贵吐着烟圈,皮鞋尖有节奏地敲击水泥地面,"不过现在宅基地紧张..."他突然压低声音,金牙在阴影里一闪,"当然,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
裹珍背对着他整理被褥——那是三婶送来的,印着"赵家沟小学"的红字,散发着霉味和漂白粉的混合气息。她能感觉到赵德贵的目光正黏在自己的后颈上,热烘烘的像贴了一块膏药。
"明天开始,你负责村部卫生和干部伙食。"钥匙串"当啷"扔在桌上,"工资嘛...先按临时工算,一个月一百二。"脚步声远去时,裹珍才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掌心四道月牙形的血痕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夜深人静,裹珍蜷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进来,在搪瓷盆里敲出单调的滴答声。她摩挲着樟木箱上的铜锁——这是冯老三用拖拉机零件改的,锁眼还留着机油的痕迹。
天刚蒙蒙亮,村部食堂的鼓风机就嗡嗡响起来。裹珍正在和面,突然听见会议室传来哄笑。透过门缝,她看见赵德贵正给县里来的领导递烟:"...我们村这个郑裹珍,命硬得很呐,嫁了三个死了俩..."
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裹珍盯着自己皲裂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去年冬天冻伤的疤痕。冯老三在世时,总会烧了热水给她泡手,水里漂着几粒金贵的枸杞。
午饭时,检查团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裹珍低头摆筷子,听见戴眼镜的王局长小声说:"模样倒是挺周正,就是这克夫的命..."另一个人接茬:"老赵胆子够肥啊,这种女人都敢往村部安排..."
"郑裹珍!"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给王局长添茶!"他眼神里带着警告,嘴角却挂着笑。裹珍提着铝壶的手很稳,滚水划出完美的弧线,一滴都没溅出来。王局长接茶杯时故意蹭她手背,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
傍晚收工回小屋,裹珍发现门锁被人动过。樟木箱上的铜锁完好无损,但箱子里冯老三的扳手明显被人挪动了位置。她抱起扳手,发现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今晚我值班,送饭来。——赵"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裹珍盯着字条看了很久,直到"赵"字的最后一捺在眼里晕成黑点。她突然从箱底翻出那张人身意外险保单——受益人一栏的"郑裹珍"三个字,墨迹已经有些褪色了。
七点整,裹珍端着饭盒敲响办公室的门。赵德贵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的账本摊开着,旁边摆着半瓶西凤酒。他换了件的确良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露出小指粗的金链子。
"坐。"赵德贵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裹珍把饭盒放在账本旁,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急什么?"赵德贵的手心汗津津的,"聊聊你以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宅基地批文下来了,就在我家旁边。"
裹珍盯着那个鼓鼓的信封没接。窗外的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赵德贵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跟了我,房子立马动工..."金牙在灯光下闪着暧昧的光。
"赵村长。"裹珍慢慢抽回手,"我克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赵德贵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老子当兵时算过命,说能活九十九!"他拍着胸脯,金链子在领口晃荡。
裹珍低头收拾饭盒,露出后颈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赵德贵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金牙咬得咯吱响:"前头那个病秧子...要是早遇上你..."
回到小屋,裹珍从樟木箱最底层取出冯老三的记账本。最后一页写着"山桃基金:六百七十五元",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她轻轻抚过那些数字,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给裹珍买件呢子大衣"。
春雨又下了起来,敲打得铁皮屋顶噼啪作响。裹珍望着漏雨的墙角,那里已经长出几簇灰白的蘑菇。她突然明白,自己就像这些蘑菇,只能在阴暗潮湿处求生。
第二天晌午,赵德贵带着酒气闯进食堂。他往灶台扔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条大红色的确良连衣裙:"换上!晚上陪县里领导吃饭!"他的眼神像黏腻的舌头,在裹珍身上舔过一遍又一遍。
裹珍洗菜的手顿了顿,指节在冷水里泡得发白。她想起冯老三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靛蓝底子小黄花的布料,做成夹袄能遮住手腕上的冻疮。
"听见没?"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金牙闪着寒光,"别给脸不要脸!"他一把攥住裹珍的手腕,却在摸到那些老茧时怔了怔——这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比村里任何妇人都要粗糙。
裹珍抬头看他,眼神像口古井。赵德贵莫名松了手,嘟囔着"晚上六点"就匆匆走了。菜刀重重剁在案板上,一节藕滚落到灶坑里,沾满了灰。
傍晚时分,裹珍换上了那条红裙子。的确良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干裂的唇,裹在艳俗的红色里像个劣质的纸人。
酒桌上推杯换盏。王局长的眼镜片蒙着雾气,手"不经意"地搭在裹珍肩上。赵德贵喝得满脸通红,正吹嘘自己如何"收留"了克死两任丈夫的寡妇。裹珍安静地布菜,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小郑啊,"王局长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她耳畔,"我在县招待所给你安排了个工作啊..."他的拇指在裹珍手背上画圈,"比在这破村子强多了。"
裹珍看向赵德贵。他正数着王局长塞来的红包,金牙上沾着片韭菜叶。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件可以转手的货物,像那台报废的拖拉机,像冯老三用命换来的赔款。
回小屋的路上,赵德贵在玉米地里拽住了她。红裙子被扯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内衣。"装什么贞洁烈女!"他喘着粗气,金链子勒进肥厚的脖颈,"老子给你房子给你地..."
裹珍没挣扎,只是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冯老三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最亮的那颗就是他。此刻那些星星突然模糊了,像被雨水打湿的窗纸。
"让我想想。"她轻声说。赵德贵愣了片刻,随即咧嘴笑了,金牙在月光下闪着贪婪的光:"三天!就给你三天!"他系着皮带扬长而去,脚步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
小屋的煤油灯亮到天明。裹珍把樟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冯老三的扳手、他们一起挑的"小太阳"书包、那张画着三间瓦房的图纸...最后是那张675元的存折,取款凭条上"山桃书包"四个字已经褪色了。
晨光透过化肥袋钉住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裹珍取出针线,开始缝补那条撕破的红裙子。针脚细密整齐,就像当年给冯老三补工装裤一样认真。
她知道,三天后自己会穿上这条裙子,搬进赵德贵家的偏房。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因为这世道留给寡妇的路,从来就只有这么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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