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闲言碎语又起
1998年的槐花开得格外早。裹珍挎着竹篮走在村道上,细碎的白花瓣落了她满肩。几个蹲在井台边洗衣的妇人见了她,立刻压低了嗓门,像一群突然被掐住脖子的母鸡。
"郑主任来打水啊?"最年轻的张寡妇直起腰,脸上堆着笑,眼睛却一个劲儿往裹珍手腕上瞟——那只银镯子今早被赵德贵亲手扣上,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刺眼。
裹珍点点头,辘轳"吱呀呀"地响。水桶沉进井里时,她听见背后飘来一句话:"...克死两个还敢戴银的,也不怕折寿..."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让她听见。
她手里的水桶突然脱了手,"扑通"砸进了井底。裹珍攥着湿漉漉的井绳,指节发白。冯老三在时,总不让她打水,说井台太滑。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却能稳稳提起满满一桶水,一滴都不洒。
"哎哟,听说赵村长把西头那间砖房批给她了?"
"可不,昨儿个瓦匠都进料了..."
"啧啧,睡出来的房子,也不怕半夜塌了..."
裹珍拎着半桶水往回走,槐花粘在鞋底,踩出黏腻的声响。路过村里小卖部门口时,几个嗑瓜子的闲汉立刻噤了声。直到她走出老远,才爆发出刺耳的大笑。
村部的后墙新刷了白灰,上面用红漆写着"少生快富"的标语。裹珍刚拐进院子,就看见三婶蹲在食堂门口择菜,灰白的发髻上别着一朵蔫巴巴的槐花。
"珍啊,"老太太拽着她袖口往墙角扯,"你听说了没?赵德贵前头那个..."她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不是病死的,是让他活活气死的!"
裹珍盯着水泥地上爬行的蚂蚁。三婶的指甲掐进她肉里:"那女人临死前...把结婚时的银镯子都吞了!肠子都划烂了..."
"郑主任!"赵德贵的声音从办公室窗口炸出来,"把上个月的计生报表拿过来!"他今天换了一件白衬衫,金链子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报表上的数字在眼前跳动。裹珍揉了揉太阳穴,昨晚赵德贵喝多了,半夜还把她摇醒要水喝。他吐在炕沿的酒气到现在还散不尽,混着古龙水的味道,像腐烂的水果。
"...
王家庄那户超生的..."赵德贵突然凑近,金牙擦着她耳垂,"今晚我去做工作,你跟着。"他粗糙的拇指在她手腕内侧摩挲,正好是银镯子扣住的地方。
裹珍端着饭盒去给检查团送饭时,听见会议室里爆发出哄笑声。王局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老赵,你这妇女主任挺水灵啊...比县里文工团的还俏呢!"
"那可不!"赵德贵嗓门拔得老高,"老子调教出来的..."后面的话被更响亮的笑声淹没了。
裹珍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饭盒里的红烧肉渐渐凝出一层白油。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新刷了金边,在夕阳下亮得晃眼。她突然想起冯老三最后一次出车前,锅里也炖着这样的闷肉,他之前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了她。
"哎,你们听说了吗?"保管室的门虚掩着,会计老婆尖细的嗓音扎进耳朵,"她跟过三个男人,一个榆木疙瘩,一个被枪毙了,最后一个更邪性..."
"拖拉机自个儿能翻?保不齐是..."
"嘘——"
饭盒"咣当"掉在地上,油汤泼了一地。门里的窃窃私语立刻变成了夸张的咳嗽声。裹珍蹲下去捡筷子,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油污里扭曲变形,像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蛇。
傍晚的村道上,放学的孩子们追打着跑过。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停下来,怯生生地喊:"赵婶好!"裹珍愣住了——这称呼比"克夫星"更让她心惊。
"呸!乱喊什么!"孩子娘冲了过来,一巴掌扇在小姑娘的后脑勺上,"回家洗手去!"女人拽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快步走开,还不忘回头瞪裹珍一眼,仿佛她是什么传染性的病毒。
赵德贵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停在她跟前。"上来!"他拍了拍后座,今天他特意换了一件新夹克,头发抹得油光水亮。裹珍侧坐着,手死死抓住后架。路过井台时,那群洗衣妇人的闲话像飞镖似的追过来:
"...瞧那屁股扭的..."
"...克死两个还不够..."
"...晚上有她好受的..."
摩托车猛地加速,裹珍不得不抱住赵德贵的腰。男人的汗臭混着发胶味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后视镜里,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腕上那枚越来越紧的银镯子。
王家庄那户超生的人家穷得叮当响。土墙上"少生优生"的标语已经褪了色,院子里晾着打补丁的尿布。赵德贵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惊得炕上的产妇直往墙角缩。
"五千!少一个子儿明天就拉你去结扎!"赵德贵的小本子几乎戳到男人的脸上。裹珍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刚出月子的女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出闷响。
回程的月亮又大又圆。赵德贵把摩托车停在河堤上,金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怕什么,"他拽着裹珍往草垛后面走,"早晚是我的人..."他的手掌像把铁钳,在裹珍胳膊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槐花的香气突然变得浓烈到令人作呕。裹珍仰面躺在草堆上,看着月亮被乌云一点点吞没。赵德贵在她耳边喘着粗气,金链子一下下拍打着她的锁骨,像一条冰冷的蛇。
半夜里,裹珍被雷声惊醒。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樟木箱底层摸出那个铁丝拧的小摆件——两个小人站在拖拉机上,已经被摸得发亮。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像无数个小小的坟包被同时掘开。
天亮时雨停了。裹珍在井台边遇见三婶,老太太的菜篮里装着新鲜的艾草。"珍啊,"她突然塞过来一个布包,"缝在贴身衣裳里..."掀开一角,是一道黄符,朱砂画的咒文已经晕开了。
村部今天格外热闹。赵德贵穿着崭新的干部服,正给几个村民批宅基地申请。"郑主任来了!"他亲热地揽过裹珍的肩膀,金牙闪闪发亮,"西头那间房下周就能上梁了,到时候..."
裹珍盯着申请书上歪歪扭扭的签名。最上面那户姓王,正是昨天那个磕破额头的产妇家。赵德贵的大拇指在纸面上一抹,鲜红的指印立刻糊成了血斑。
"郑主任,喝水。"张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殷勤地递上茶缸。裹珍刚接过,女人就压低声音:"...赵德贵睡过村里一半的媳妇..."她瞟了眼正在盖章的赵德贵,"前年李家的姑娘...投了井..."
茶缸"咣当"砸在桌上。赵德贵不满地瞪过来,裹珍却只看见他领口没擦净的口红印,艳得像血。
午饭时,王局长又来了。这次他直接坐到了裹珍旁边,肥厚的手掌"不经意"地搭在她的大腿上。"小郑啊,"他喷着酒气,"下个月县里有个妇女干部培训班..."
赵德贵立刻接茬:"去!必须去!"他给王局长斟满酒,金牙闪着谄媚的光,"我们郑主任最要求进步了..."桌下的手却狠狠掐了一把裹珍的腰,疼得她一哆嗦。
傍晚的村道上,几个小孩跳皮筋,童谣飘进裹珍耳朵:
"克夫星,扫把精
嫁一个,死一个
银镯子,血染红
今晚要钻哪个坟?"
裹珍站住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皮筋孤零零地挂在槐树枝上,随风摇晃。她突然想起小树——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会不会也朝她扔石头?
赵德贵家旁边的砖房已经起了半人高。裹珍路过时,瓦匠们正蹲在墙头歇气。不知谁吹了一声口哨:"...赵村长好福气啊..."哄笑声中,半块砖"意外"掉在她脚边,溅起一滩泥水。
回到小屋,裹珍发现樟木箱被人动过。冯老三的搪瓷缸摆在最上面,底下压着一张宅基地批文——户主赫然写着"赵德贵",而共有人那栏空着,像一张饥饿的嘴。
夜深人静时,裹珍用铁丝撬开了银镯子的暗扣。内侧刻着的日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1998.3.15——正是冯老三的百日祭。镯子"当啷"一声掉进搪瓷缸里,惊飞了窗外栖息的乌鸦。
天快亮时,裹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红嫁衣站在村口,赵德贵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路过七里拐时,那台报废的拖拉机突然自己发动起来,排气管喷出的黑烟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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