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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妇女主任


村部大院里六桌席面的狼藉,在第三天清晨的冷光里显出格外的腌臜。

红油凝结在碗碟边沿,瓜子皮、碎骨头、烟蒂、呕吐物和翻倒的汤水搅和在一起,黏糊糊地铺满了砖地,散发着隔夜酒肉混合酸腐的浊气。

几只野狗在桌腿间逡巡,舔舐着地上的油花,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裹珍穿着那件硬邦邦的红褂子,袖口还别着忘记撕掉的价签,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像一件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廉价摆设。

她弯腰想收拾一个倒扣的搪瓷盆,手指刚触到冰冷的油污,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前天晚上王局长那张喷着酒气和肉沫的肥脸又晃到眼前,他那只汗津津、蛞蝓般的手在她大腿上摸索的触感,和赵德贵在桌下狠狠掐她腰眼的剧痛交织在一起。

她猛地直起身,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哟,郑主任,起这么早视察工作啊?”会计老婆端着一盆脏水,扭着腰从食堂出来,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故意把水往裹珍脚边不远的地上一泼,浑浊的水花溅到了裹珍的裤脚和那双半旧的布鞋上。“这大喜的日子,您这新官上任,精神头就是足!”

几个早起的村妇也凑了过来,远远的站着,脸上挂着那种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眼神在裹珍不合身的红褂子上逡巡,又扫过她略显憔悴的脸。

“可不是嘛,主任嘛,管的事儿多着呢。”

“以后咱们村里娘们儿的事,可都归郑主任管喽。”

“啧啧,这红褂子真喜庆,就是…看着有点勒得慌呢?”

那些刻意放大的“主任”称呼,像针一样扎在裹珍耳朵里。

她知道“主任”这两个字在她们嘴里,跟“克夫星”、“扫把精”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添了一层攀附权贵的鄙夷。

她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应声,只是默默拿起墙角的竹扫帚,开始清扫那满地狼藉。

硬挺的红布摩擦着皮肤,领口像粗糙的砂纸磨着脖子,提醒着她这个身份是如何得来的。

扫帚刮过地面的声音单调刺耳。她用力地扫着,想把那些黏腻的污秽、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混杂着酒臭和古龙水味的记忆都扫出去。

扫到主桌那片最油腻的地方时,她的鞋底踩到了一团软烂的东西——是半块被踩扁的红烧肉。

她想起昨晚赵德贵拍着胸脯红光满面宣布她任职的样子,想起冯老三最后一次出车,锅里也炖着这样的闷肉,他一口没舍得吃……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她扶住旁边的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行了行了,别杵在这儿添乱了!”赵德贵的声音像破锣一样从办公室窗口砸出来。

他显然刚起,头发支棱着,眼袋浮肿,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脸宿醉的烦躁。“你把脸洗干净,换上点像样的!待会儿跟我去乡里开会!顶着个鸡窝头,穿得跟唱大戏似的,哪有一点妇女主任的样子!”

裹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放下扫帚,默默走向后院那间属于她的小屋。

小屋低矮潮湿,堆满了蒙尘的杂物,角落里她的木板床上,还凌乱地堆着那床赵德贵“那天夜里送来的厚被子”。她脱下那件刺目的红褂子,像剥掉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换上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旧蓝布褂子,又就着脸盆里冰冷的井水,用力搓了一把脸。冰水激得她一哆嗦,看着水里自己模糊苍白的倒影,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麻木。

乡政府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长条桌两边坐满了各村的干部。裹珍跟着赵德贵坐在后排的角落。

她努力挺直背,想把那个“郑主任”的身份撑起来,可周围那些男人们投来的目光,或肆无忌惮地打量,或带着隐晦的轻蔑,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陈列的物品。

赵德贵倒是如鱼得水,跷着二郎腿,唾沫横飞地跟旁边的人吹嘘他治理下的村子计生工作如何“卓有成效”,如何“思想工作做得好”。

“……所以嘛,这妇女工作,关键就是得有人管,还得管得严!”赵德贵的声音拔高,手指有意无意地朝裹珍的方向点了点,“像我们村的小郑,刚提上来,就能顶事儿!有我们村干部的支持,她开展工作就硬气!”

裹珍的头垂得更低了。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更集中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评估。

乡里分管计生的李副乡长是个瘦高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严肃。

她讲话条理清晰,语速很快,强调着新一年的任务指标、孕情排查的及时性、长效节育措施的落实率、对流动人口管理的加强……一个个陌生的术语、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砸进裹珍的耳朵里,像沉重的石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郑裹珍同志?”李副乡长突然点了她的名。

裹珍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你们村上个月上报的育龄妇女新增人数,跟乡卫生院反馈的建卡数对不上,差了三个,怎么回事?是排查有遗漏?还是瞒报了?”李副乡长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盯着她。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裹珍的脸颊火烧火燎的,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数字、那些名字在她脑子里像乱麻一样缠成一团。她根本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具体名字和情况!

村里的底册,都是会计老婆在管,她只是挂了个名!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旁边的赵德贵。

赵德贵脸上堆起笑,抢过话头:“李乡长,这事儿怪我怪我!最近几天小郑刚接手,业务还不熟。

差的那三个,一个是刚嫁出去的闺女,户口还没来得及迁;一个是常年在外打工,最近才回来探亲;还有一个是傻子媳妇,脑子不清楚,漏报了。

情况都清楚,回头我让小郑把详细说明补上,保证下不为例!”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狠狠撞了裹珍一下。

裹珍被他撞得身子一歪,只能顺着他的话,慌乱地点着头,嘴里含糊地应着:“是…是…补上…补上。”声音细若蚊蝇。

她能感觉到李副乡长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然后才移开,继续讲别的事情。

那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这个真正的“主任”面前,她这个“郑主任”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散会后,赵德贵在前头走得飞快,裹珍小跑着才能跟上。

走到乡政府大门口没人的地方,赵德贵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阴沉和怒意。

“你是死人啊?!刚才那种场面,你哑巴了?!”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裹珍脸上,“老子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是让你给老子长脸的!不是让你丢人现眼的!屁都不会放一个,要你有什么用?!”

裹珍被他吼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哼!废物!”赵德贵狠狠剜了她一眼,金牙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冷光,“回去把村里的育龄妇女底册给我看熟了!该谁家几个孩子,该谁家上环结扎,都得给我刻在脑子里!下次再给我掉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烦躁地一挥手,“滚回村里去!看着点,别让那帮懒婆娘偷奸耍滑!”

回村的路上,裹珍坐在赵德贵摩托车后座,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后架铁杆。

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赵德贵的新夹克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一股劣质发胶和汗味混合的刺鼻气味直往裹珍鼻子里钻。

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吐出来。后视镜里,映出她苍白麻木的脸,和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

妇女主任?不过是他赵德贵拴在身边的一条狗,一个用来装点门面、必要时替他顶缸的摆设罢了。

回到村部大院,那股隔了两夜酒席的酸腐味似乎更浓了。裹珍麻木地拿起扫帚,继续清扫。

几个帮忙收拾残局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拿眼角瞟她,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裹珍耳朵里。

“瞧见没?蔫头耷脑的,八成是在乡里挨呲儿了。”

“活该!真当自己是个官儿了?也不想想自己怎么上去的!”

“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管计生?管生娃还差不多!”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主任’了…”

“呸!主任?我看是‘床上主任’吧?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裹珍的心上。她握着扫帚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她真想把手里的扫帚砸过去,砸烂那些刻薄的嘴脸。可身体里那股刚刚在屈辱中燃起的微弱怒火,只烧了一下,就被更深的、浸透骨髓的寒冷和无力感扑灭了。

她拿什么砸?她有什么底气?她们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胸前,机械地挥动着扫帚,把那些污秽扫到角落,仿佛连同自己的尊严也一起扫了进去。

下午,裹珍第一次以“妇女主任”的身份,被赵德贵派去调解一桩纠纷。

是村西头的王老四家,婆婆和刚过门半年的媳妇因为做饭洗碗的事吵翻了天,媳妇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扬言不过了。这在村里算大事了。

裹珍硬着头皮走进王老四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旱烟味。

王老四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老娘叉着腰站在灶台边,花白的头发散乱着,正对着裹珍倒苦水,唾沫横飞。

“……主任啊,你给评评理!我老婆子伺候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容易吗?她倒好,油瓶倒了都不扶!让她洗个碗,摔得豁牙漏齿!让她烧个火,差点把房子点了!我说她两句,她还敢顶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这种媳妇,趁早休了算了!我们老王家要不起!”

裹珍局促地站着,听着老太太连珠炮似的控诉,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她想起自己刚嫁到李家时,也是笨手笨脚,被婆婆挑剔责骂的日子。

那种委屈和无处诉说的苦闷,她太熟悉了。她张了张嘴,想劝老太太消消气,想说说做新媳妇的不容易,想告诉她们家和万事兴……

可她还没组织好语言,老太太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裹珍,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主任,你也是过来人,你说说,这做女人的本分是什么?是不是就该伺候好男人,孝顺公婆?可不像有些人,命硬克夫,靠着……哼,爬上去了,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还管起别人家的事了?”

“轰”的一下,裹珍的脸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老太太的话像一盆冰水,把她刚刚涌起的那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共情浇得透心凉。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所有的难堪、所有的污名,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别人面前,供人指摘嘲笑。

她站在昏暗的屋子里,手脚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王老四和他老娘的眼神。什么调解?什么主任?她在这个村里,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烙印。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王老四家。走在村道上,深秋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

路边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她,立刻停止了嬉闹,一个稍大的男孩指着她,用一种模仿大人的口吻怪腔怪调地喊:“克夫星!扫把精!嫁一个,死一个!”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拍着手跳着脚地喊。

裹珍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匆匆走开,而是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群孩子。她的眼神空洞,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孩子们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喊声渐渐小了,最后互相推搡着跑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土路上。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赵德贵给的那只沉甸甸的银镯子,她只在婚宴和去乡里开会时被要求戴过。

冰冷的金属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她想起赵德贵那只像铁钳一样的手,想起他金牙闪烁的寒光。那不是首饰,是枷锁。她宁愿空着手。

回到村部,赵德贵正在他办公室里打电话,声音很大,带着一种粗鄙的得意:“……放心!兄弟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你小舅子那个超生罚款,包在我身上!……哈哈,好说好说!改天一起喝两盅!”他瞥见裹珍进来,匆匆挂了电话,不耐烦地问:“王家那点破事解决没?那个媳妇哄回来没有?”

裹珍低着头,声音干涩:“没…没成。媳妇还在娘家。”

“废物!”赵德贵骂了一句,金牙一闪,“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滚去把计生报表给我抄一遍!字写工整点!别跟鸡爪子爬似的!”

裹珍默默走到外间那张属于她的、落满灰尘的旧桌子旁坐下。

桌子上堆着一叠空白的报表,还有一摞厚厚的育龄妇女登记册。她翻开册子,密密麻麻的名字、年龄、生育情况、节育措施……像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沼泽,要把她吞没。

她拿起笔,手指僵硬。写什么呢?她连很多字都认不全。这些名字背后的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痛苦,她们的挣扎,与她何干?

她不过是个坐在这个位置上,照着赵德贵的意思,填写冰冷数字的傀儡。

她拿起笔,蘸了墨水,手腕上的空荡感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落下,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越来越大,像一个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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