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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又无处可去了


农历七月,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砸在地上,空气粘稠滚烫,连蝉鸣都透着股奄奄一息的焦躁。

郑裹珍抱着那个磨得发白、边角绽线的蓝布包袱,站在一栋曾经在村里显赫一时、如今却被两道刺目白封条交叉封印的二层小楼前。手腕上那道常年被金镯子箍出的白痕,在灼烈的阳光下异常清晰,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汗水顺着鬓角滚落,流进颈窝,又痒又刺,她却腾不出手去擦。

包袱里只有两件洗得发硬的旧单衣,一条穿了好几年的棉裤,还有一套早褪了色的旧被面。

那些曾经晃得人眼晕的钞票,那个沉甸甸刻着“王赠赵”的金镯子,连同“妇女主任”的虚衔,都像被这毒日头蒸发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心头一片被恐惧和绝望啃噬的焦土。

赵德贵,那个曾经在村里跺一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名字,如今成了贴在村委会公告栏上、被红笔圈出的“重大贪污腐败、故意杀人犯罪嫌疑人”,成了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砸下来的巨石。

“喂!看什么看!让开点!”一个穿着半旧迷彩服、胳膊上套着“执勤”红袖箍的年轻后生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下,指挥着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碾过门前坑洼的石子路,卷起漫天呛人的黄土。

裹珍踉跄着后退,塑料凉鞋的带子“啪”一声彻底断了,脚趾瞬间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

她认得这后生,是现任村支书李茂才的侄子,以前见了她,隔着老远就“郑主任、郑主任”地喊,笑得像朵皱巴巴的野菊花。如今那眼神,冷得像腊月河里的冰碴子,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杀人犯老婆”的忌惮和厌恶。

村委会那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毫无预兆地炸响,电流的嘶鸣夹杂着滋滋啦啦的杂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全体村民注意!涉案人员家属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办理住房交接手续!重复一遍,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命令般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晒谷场上空洞地回荡。

几个原本在远处老槐树下纳凉的老头老太太,瞬间压低了絮叨,目光像探针一样齐刷刷地扎过来,里面混杂着鄙夷、好奇、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对“杀人犯”这个字眼本能的恐惧。

裹珍弯下僵硬的腰,用颤抖的手指把断掉的鞋带胡乱缠在一起,粗糙的塑料边缘勒进脚踝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巨大的、名为“赵德贵”的阴影带来的窒息。

她想起那个金镯子被两个表情严肃的民警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装进透明证物袋时的冰冷反光,还有那行“王赠赵”的小字,在强光灯下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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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新家”,在村西头河湾那片早已废弃的小学校。这片建于七十年代的砖瓦房,在千禧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荒凉,断壁残垣,门窗大多朽坏脱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草在热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动。

裹珍被一个面生的、穿着皱巴巴衬衫的村干部领到最角落的一间——原来是堆放破旧体育器材的储藏室。门上的挂锁锈死了,那干部不耐烦地用穿着解放鞋的脚狠狠踹了几下,“哐当”一声巨响,腐朽的门板向内歪斜着洞开。

一股浓重刺鼻的霉味、尘土味混合着某种铁器生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裹珍连连后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屋子狭小逼仄,光线被破损的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墙角堆着几个瘪了气的破篮球、几根断了头的麻绳和散架的木质跳箱,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蒙蒙的蛛网。地上积了足有一指厚的浮尘。

那干部皱着鼻子,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就这儿了。村里条件有限,你克服克服。东西自己拾掇,每天早晚两次,准时到村部找会计签到!随叫随到!别动什么歪心思!”他的语气冰冷,带着警告,尤其强调了“歪心思”三个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说完,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转身快步消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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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珍抱着她那个轻飘飘的包袱,独自站在这个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她吞噬。

她男人赵德贵,那个曾经一手遮天、心狠手辣的村支书兼村长,如今却成了阶下囚。

她慢慢挪到屋子中央,把包袱放在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破旧跳箱上,箱盖上积的灰尘被压出一个清晰的印子。解开包袱皮,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寒酸。

她拿起那件枣红色的旧毛衣,袖口的线头已经脱得很长。这是她刚当上妇女主任那年冬天,咬牙用攒了很久的钱买的。如今,鲜艳的红色早已褪成一种脏污的暗紫,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赵德贵某次醉酒后吐上的秽物痕迹。

墙角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几只肥硕得惊人的老鼠肆无忌惮地从一堆破麻袋后面窜出,绿豆般的小眼在昏暗中闪着幽光,飞快地掠过她的脚边,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角落里。

裹珍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浮土稍薄的地面,用脚胡乱地扫了扫,一屁股瘫坐下去。冰凉的潮气和地底深处的阴寒立刻透过单薄的裤子渗透上来。

她把头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滚烫,大颗大颗地砸在身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转瞬又被干燥贪婪的地面吸干。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在这破败的屋子里低回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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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铅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裹珍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必须弄点吃的。她悄悄溜出废弃校园那歪斜的大门,像幽灵一样沿着村边的小路,凭着记忆走向村外属于自家的那块菜地。一路上心惊胆战。

菜地还在,但已经被工作组用醒目的、刺眼的石灰粉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插着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刷着触目惊心的八个大字:“涉案资产,严禁擅动”。裹珍的心猛地一沉。

她蹲在田埂边的杂草丛里,把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四周扫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焦急地在野草丛中逡巡。很快,她发现了目标——靠近水沟的垄沟边,湿润的石头缝里,一丛丛肥嫩的马齿苋顽强地生长着。

她像做贼一样,心脏狂跳,手指哆嗦着,飞快地掐着那些嫩茎嫩叶,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冷的黑色泥土。露水迅速打湿了她本就单薄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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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稍微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一劫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旁边的玉米地里射出,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脸上!强烈的光线让她瞬间失明,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嗬!郑裹珍!你这是干嘛呢?偷公家的东西啊?”一个戏谑中带着浓浓恶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响起。

裹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勉强眯着眼,透过指缝看去——是治保主任刘大头的儿子刘小强!他手里正举着一个崭新的、在2000年乡下绝对算稀罕物的银色相机,黑洞洞的镜头像枪口一样死死对着她。裹珍注意到他站得离自己有点远。

“我…我没偷…这是野草…没人要的…”裹珍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破旧风箱在拉,带着恐惧的颤抖。

“野草?”刘小强嗤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拔高,“你骗鬼呢?这地现在可是赵德贵的涉案资产!别说菜,一根草都是公家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证据确凿!等着挨收拾吧!”说完,像完成什么危险任务似的,收起相机,转身快步溜进了玉米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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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巨大的羞辱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她刚想稍微直起身,就看见张屠户的老婆王翠花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地头,叉着腰,三角眼像刀子一样剜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一种“看你怎么死”的快意。

“野草?呸!装什么可怜相!”王翠花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声音尖利刻薄,“去年求你家那挨千刀的赵德贵批宅基地,门槛都踏破了,好烟好酒送了多少回?最后咋打发我们的?‘要顾全大局’!‘村里有规划’!放他娘的狗臭屁!现在你的大局呢?你男人的大局呢?贪的钱够盖多少高楼大厦了?怕是还沾着人命吧!”

王翠花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她猛地向前冲了两步,似乎想动手,但看着裹珍惨白的脸,想起她背后那个“杀人犯”男人,终究还是忌惮地停在了几步开外,只是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恶狠狠地戳点着:“报应!这就是报应!老天爷开眼了!等着吧,有你受的!”骂完,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扭着肥硕的腰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裹珍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背,看着散落一地的、沾满泥土的马齿苋,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最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

她默默地蹲下,像捡拾自己破碎的人生一样,把那些野菜一根根捡起来,在同样沾满泥土的衣襟上草草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口袋里。手腕上那道苍白的戒痕在动作间再次显露出来。

上午九点,裹珍准时出现在村部办公室那油漆斑驳的木门外。走廊墙壁上那块破旧的公告栏前稀稀拉拉围了几个人,对着上面新贴的东西指指点点。

裹珍低着头,恨不能把脸埋进胸口,脚步匆匆。然而,眼角余光还是无可避免地瞥见了——那张她去年被评为“县三八红旗手”的大红喜报,不知被谁粗暴地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像垃圾一样扔在角落的脏水桶里。

旁边新贴了一张簇新的白纸,上面是打印的、冰冷方正的黑体字,标题像烙铁一样烫进她的眼睛:《关于撤销郑裹珍同志妇女主任职务的决定》。她的名字,“郑裹珍”三个字,用加粗的字体印在上面,紧随其后的是“赵德贵案涉案人员家属”。

旁边还贴着县公安局的通报复印件,上面赵德贵的照片眼神阴鸷,下方触目惊心地列着他的主要罪行:贪污公款数额巨大,利用职权敲诈勒索……以及最下面一行小字:与郭某某被杀案有关,择日宣判。

那张纸,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她最后一点体面彻底覆盖。

一个穿着灰色涤纶夹克、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新任会计)从办公室探出头,看到裹珍,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个硬皮签到本,上面用红笔画了格子。

裹珍的手指颤抖着,在“郑裹珍”后面那个空格里,签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感觉像在认罪书上画押。

刚签完,新支书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件从里间办公室出来,看到裹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公事公办地把文件塞到她手里:“郑裹珍,你看一下这个,如果没有异议,就上交乡里了。你不认字去找会计给你读一下。”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裹珍接过那叠沉甸甸的文件,找到会计,会计斜眼看了看她:“《赵德贵案补充涉案财物清单及关联情况说明》……”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猛地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不受控制揉搓着自己的衣角,那几行冰冷的文字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足金手镯壹只(内侧刻‘王赠赵’字样),重XX克,已依法扣押封存。”

“信用社存折叁本,累计金额……”

“郑裹珍名下信用社账户(账号:XXXX),经查实部分存款来源存疑,涉嫌转移赃款,已冻结……”

“与郭某某被杀案关键物证关联待查”……“涉嫌转移赃款”……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那天赵德贵醉醺醺地把那个冰凉的金镯子强行套在她手腕上,油腻而充满酒气的手捏着她的下巴:“给老子戴上!金贵着呢!别他妈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给老子招晦气!”

那冰冷的金属箍紧皮肉的触感,那令人作呕的酒臭,此刻混合着“杀人案”的恐怖联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裹珍听完没有提出异议,她全程都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这一切都感觉想在做梦,宣读完后裹珍离开了村部,村里给了她30斤救济粮,她浑身无力的走回让她暂住的那间破屋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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