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章：君似杨戬
塔中一时，无比安静。唯有不远处，桑云再震惊之后凝视着花妖，欲言又止，神色难辨。
雪风闻言久久无话，沉吟半晌，才缓缓抬头，道：“你猜，我本不是雪妖，对吧。”
暮魂点头。
她当时听闻青蛇讲述的沉默，便是在想，雪风一定前世遇到灵姬，却不知为何，被她剥离灵气，化入冰雪。
“如果这便是你想知道的真相，”雪风眉宇清冷，也站起身来，“我可以告诉你，那的确是我。”
果然如此。
暮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继续追问，还是安慰对方。迟疑片刻，缓缓走回他身边，满目关怀地看着男子，道：“雪风哥哥，你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将你化入冰雪？”
她将他化作雪妖，收他为徒，后来，又将他弃如敝屣，成为碧竹君口中师父遗弃，被道门追杀，又陷入情劫无法逃脱的怪妖……
往昔在玄冰崖上，他说的她所不懂的宿命，到底是什么……
这一切，暮魂心中都隐约有些猜测，但她还是更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真相。
而此时，已行经第三层龙虎众人，却忽然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被往昔从来不曾招惹天师的蠃鱼阻拦去路。
它虽已由黑变灰，也失去了双翅，但硕大的身躯和凶狠的獠牙，带着远古恶兽的强大气势，还是将一行人悉数挡住，第三层塔中，兵荒马乱……
天师们错愕之际，忽见那蠃鱼额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木槿花形，才既恍然又惊讶地知晓，那花妖先前跟蠃鱼争斗获胜后，饶其性命地同时，也留下了叫蠃鱼阻挡此后来人的命令，而这凶兽明显已被她彻底收服，所以进攻众人如此尽心尽力……
她竟然，早就料到会有如今局面；而她让蠃鱼袭击明显是拖延时间，可塔身结界并未受到冲击，也就是说，花妖拖延时间并不是为了逃离，那她到底想做什么？
而她又竟然，能够如此有恃无恐，饶张长明百余年修为，早心神如水，此刻也不免感到诧异万分……
第六层中。
除去两道相对而立的白影，其余妖灵，都屏息凝神，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雪风看着暮魂，许久许久，忽而淡淡勾了勾唇，抬手轻轻抚摸着对方脸颊，抚摸着那小巧耳垂边的几缕碎发，神情似笑非笑，却又带着几分哀伤。
“暮魂，”他缓缓道，似欣赏一幅画卷般，深深望着女子，“你和她真的好像，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她。”
暮魂一怔，知晓对方说的“她”，应该就是灵姬。
对于这一点，暮魂早在当夜昏迷醒来后，便从嫣魂口中得知了：那姥姥敬奉多年的古画中人，他们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师尊灵姬，跟自己极为相像。
只不同的是，暮魂从来清冷素净，而灵姬一样黝黑深邃的眸子里，却总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与似笑非笑的不屑……
故而，她也不算太过惊讶，只默然原地，等待着对方后话。
“你猜得没错，我从前不是雪妖，我，”雪风再次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摇了摇头，“我根本不是妖。”
“你，你是人？”
“没错。”
暮魂愕然，随后似想起什么，抬眸道：“那往日传言中你刚成形时，钟情得那个人类女子……”
“是她。”雪风道。
“是她？”
那个人类女子，竟然也是灵姬……
虽听着匪夷所思，但暮魂不过转念之间，便迅速明了。
自己都能化形成人，灵姬更是两千年前便是如此；且她化形成人，是为躲过隔绝阵法，那么灵姬当时，也必然是为了躲避什么，所以化身凡人混迹红尘……
也就是那时，还是凡人的雪风，遇到了化身成人的灵姬。
男子眸中仿佛秋水盈盈，在女子注视下，陷入他千年来，一直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
他曾不叫雪风，也不宿在冰雪皑皑的山崖上。
那时天下纷纷乱乱，封神之战后建立的大周国崩塌，凡尘诸侯争端不息。无数百姓被兵戈驱往荒郊山野，却又发现那群山深水中，满是恶妖凶兽。
在人世，人吃人；在深山，妖吃人。天地一片哀嚎，黎民水深火热。
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从上古走来的钩蛇，还没有从人族的威胁名单上除名，正在南方土地上肆虐横行。
这种蛇通身乌黑长逾十丈，雄的生有双角体型巨大，雌的略小些，繁衍季节时常雌雄一同出没，用尖利的獠牙和尾巴的倒勾，终结走霉运之人和林中动物的性命。
本来，它与人世交集不多，然那时躲避兵荒马乱的他，却正好遇见。
十七岁少年的身体还很纤瘦，但精致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使浑身上下仿佛玉雕成一样美丽。他修长睫毛下一双银灰色的眼睛，不时随着撩水的动作而小心四望，谨防林间随时出现的危险。
他那时姓子名风，曾是一个小国贵族，然就在前不久，国已灭，家以破，亲已亡。子风没有办法，他已独身在草木密集的丛林里穿行了三四日，他现在又饿又渴，之前还掉进了堆满尸体的泥塘中染一身污秽，尽管知道开阔的环境并不安全，他也必须在水湾里休息和清洗一番。
不过人高的小片瀑布旁，伫立着一块巨大岩石，子风做好打算，如果林子里或者水中出现什么危险，他就立即躲到岩石上去。
刚思量完，忽然听到马蹄声响，并渐渐靠近。子风不由凝了凝眉，分不清对方身份的时候，自然还是避开为上。
他迅速拿起放在身边的衣物，一个转身躲到瀑布边的岩石后。片刻，听到马蹄果然停在了水潭边，那骑手必定身姿轻盈，因为并没有下地的声响传来。
除了马口咀嚼和呼吸，是许久的安静，子风忍不住探头看去时，不由当场愣住。
那骑手竟然是个年轻女人，此刻正背对着他的方向，在慢慢脱去她洁白胜雪的衣裙，明显也是想在水湾里冲洗一下。
少女的马在岸边自在游荡，但她丝毫不打算束缚对方。
从子风的角度看去，瞧不见面容，但只凭那诱人无比的腰背曲线，修长白皙的臂膀，和一头长坠腰间、颜色罕见的浓密黑发，仿佛某个神祇的苦心画作，美得令人一时忘记呼吸。
子风睁大了眼睛，随后猛然回神，知道偷窥不雅，连忙回身躲到石头后，正犹豫着如何偷偷离开，忽然听到半空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抬头看到一道盘桓的黑影，似乎围着他绕圈。
早听说过，南方不少地方流行驯鹰、鸮一类的飞鸟，它们对主人忠心耿耿，随时充当天空的侦查手。难道这只是那美丽少女驯养的，发现了自己这个偷窥者后，向主人报信么？
猛然回头，发现那水边果然已无人影。子风顿觉不妙，更来不及穿好衣物，连忙四处查看对方踪迹，却到处都寻找不见。
直到回过身来，却赫然看到大雾一般的水汽弥漫里，不知何时勾了出一个窈窕的身形，而在身形之前，则是一把静静指着他的利剑。
那把剑与平常的不同，大概不是寻常工匠所铸，小巧修长，带着淡淡月华般的光亮。
顺着剑柄白皙修长的五指，是纤细柔软的手腕，再往上，顺着流线一般秀美的肩颈，子风便对上一双，贯穿南北土地，他也从未见过的，那样深邃又冷淡的黑眸。
这双罕见黑眼睛的冲击，叫他几乎都不曾注意到少女五官，但总之，也是十分美丽的。
“我……”
子风震惊之后，正打算解释，随即想到自己还浑身赤裸，就这暴露在一个少女面前，顿时羞得脸颊绯红，而发不出声音。
而随之发现那少女待看清自己时，却仿佛比他还要惊讶，就这样举剑在水汽蒸腾中站了半晌，才微微凝眉，目光往下。
他手中抱着的衣裳，其中腰带的另一端，还不小心扣在岩石凸出的小壳上，明显是原来放在那里。察觉后来之人，才试图躲避的。
少女又看了看他，带着无限审视，又带着几分兴致，轻轻挑眉，原先深邃而泛着寒意的眼眸仿佛冰雪消释一样化了开去，随即放下剑，带上淡淡笑容说，“是你先来的，我打搅了。”
子风一愣。
看出他先来并不难，但一个少女在洗澡时看到男人赤裸，却能如此讲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而那少女的目光，依旧从未离开过他。如此凝视下，叫子风的脸不由越发红了不少，一时间手足无措。
少女也半身浸在水里，子风这时才注意到，她的长相跟自己先前见过的各个国家、各个姓氏都不太像。五官的起伏，不像北方人深邃，但皮肤又比南方人干净，墨水一样黝黑的长发，映照着黑曜石一样黝黑的眼眸，小巧精致的鼻梁下，是更小巧但粉嫩丰盈的双唇。
她根本不像是这天地间的人，但也不像是妖怪。从眉宇到身形，都笼罩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感。但最开始相对的一瞬间，又是那样凌厉。
她明显也是躲避着什么，才来到这山野最深处，可此时面对着他，又是那般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少女依旧打量着他，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睛，和脸颊旁沾着的几缕湿发，又笑了笑，凭空一拂，竟便把剑化去。
她竟然，是个修行者！
子风正诧异万分之际，听对方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般，缓缓传来：
“君似杨戬，可这脸皮，却不如他厚的一半。若非如此，我还真当你是他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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