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嫉妒
南北战局尘埃落定,天下棋盘暂时进入了一种诡异的静态。
顾云舟的日子,也随之变得简单,简单到令人发指。
吃饭,睡觉,在沙盘前发呆。
囚笼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枯燥。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连个能斗地主的狱友都没有。凤卫们都是哑巴,玄鸟神出鬼没,萧青鸾倒是天天来,可她一来,整个内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糖稀,甜得发腻,也黏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萧青鸾又带来了新花样。
她没带食盒,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古琴的清秀少女。
“先生,你一个人待着太闷了。”萧青鸾笑得像献宝的孩子,“我从教坊司给你找来了最好的琴师,让她每天弹琴给你解闷。”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衣,抱着琴,怯生生地跪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奴家灵儿,拜见帝师大人。”
顾云舟眼皮都没抬,目光依旧黏在沙盘上。
解闷?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解闷,是解脱。
他摆摆手,声音毫无波澜:“不必了,让她回去。”
萧青鸾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贴上来,轻轻拉着他的袖子,语气里带着撒娇的意味:“先生就听一曲嘛,就一曲。灵儿的琴弹得可好了,整个神京都找不出第二个。你要是不喜欢,我再让她走,好不好?”
顾云舟懒得跟她拉扯。
他现在就像个电量只剩百分之一的手机,任何多余的操作都嫌浪费。
他默许了。
萧青鸾大喜,立刻让灵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好,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顾云舟身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看,我对你好吧”。
琴声响了。
很干净的琴声。
没有教坊司那种刻意讨好的靡靡之音,也没有宫廷乐师的庄重刻板。琴声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叮咚作响,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纯粹。
顾云舟推演棋局的思绪,竟真的被这琴声打断了片刻。
他终于从沙盘上抬起头,看向那个叫灵儿的少女。
少女低着头,专注于指下的琴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侧脸的线条柔和又安静。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灵儿站起身,又想跪下。
“行了,别跪来跪去的。”顾云舟皱了皱眉,“你家人是云梦泽的?”
他的耳朵很尖,刚才的曲子里,带着一丝南方的水乡小调,那是他封地的风格。
灵儿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和受宠若惊的光芒:“帝师大人……您怎么知道?奴家全家都是去年才从豫州逃难到云梦泽的流民。要不是大人您救济的粮食,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我爹说,您是活菩萨。”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又要往下跪。
“行了。”顾云舟打断她,“以后弹琴就弹琴,别搞这些虚的。”
他心里没什么波澜。
救的人多了,他记不住。这不过是他庞大计划里,微不足道的一点涟漪。
可这琴声,确实让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弛。
接下来的几天,灵儿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辰来弹琴。
她话不多,弹完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吩咐。顾云舟偶尔会问她几句云梦泽如今的光景,问问那些他亲自规划的水渠是否通了水,新开的蒙学里孩子们都学些什么。
灵儿便会捡些趣事告诉他。
比如谁家的傻儿子把土豆当石头扔,结果被他爹追着打了三条街。
比如新修的水渠边,一到晚上就有小年轻在那儿对歌。
这些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人话”,像一缕微风,吹进了这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顾云舟发现,自己每天竟会下意识地期待琴声响起的那个时辰。
他甚至会主动让凤卫准备一些精致的点心,赏给那个叫灵儿的女孩。
女孩每次都惶恐地接下,然后用那双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这一切,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萧青鸾的耳朵里。
玄鸟如同一道影子,单膝跪在御书房的地面上。
“……帝师大人今日夸赞灵儿姑娘,说其琴声如天籁,令人忘忧。”
正在批阅奏折的萧青鸾,朱笔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声音也轻柔得像羽毛。
“是吗?先生喜欢就好。”
她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那支朱笔,在奏折的末尾,留下了一个深红色的,微微颤抖的“准”字。
第二天。
到了往常的时辰,琴声没有响起。
顾云舟在沙盘前站了许久,院子里安静得过分。
他皱了皱眉,看向守在门口的凤卫。
“弹琴的人呢?”
凤卫队长赤羽上前一步,垂首躬身,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
“回帝师大人,灵儿姑娘报称手指突患恶疾,已无法弹奏。陛下仁慈,念其曾侍奉帝师有功,已将其送往浣衣局安置,颐养天年。”
恶疾?
顾云舟的瞳孔微微一缩。
一个琴师,最重要的就是一双手。手指得了恶疾?
在这座皇宫里,最常见的“恶疾”,就是被不该看的人看见,说了不该说的话,得了不该得的赏识。
浣衣局……颐养天年?
那个地方,是宫里最苦最累的所在,进去的人,双手不出半年就会被泡得浮肿溃烂,十指连心,哪里还有什么天年可言。
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和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挥了挥手,没再说话。
整个下午,帝师府内院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之下。连送饭的凤卫都小心翼翼,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尊沉默的“神祇”。
傍晚时分,萧青鸾来了。
她今天看起来心情极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里还抱着一张琴。
那是一张焦尾古琴,通体乌黑,一看就知是稀世珍品。
“先生!”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雀跃地跑到顾云舟面前,“你看,我把母后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你拿来了!”
她献宝似的将古琴放在石桌上,兴致勃勃地说:“先生,灵儿的手病了,以后,我来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顾云舟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萧青鸾的十指,竟被厚厚的白色绷带缠着,一圈又一圈,裹得像两只粽子。
绷带的边缘,还隐隐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顾云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萧青鸾却毫无所觉,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自己的手,带着一丝天真的抱怨和撒娇。
“我太笨了,想给先生一个惊喜,偷偷练了一下午,结果把手弄伤了。”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笑意,仿佛一个真心实意想讨好心上人,却不小心笨手笨脚弄伤了自己的小女孩。
“先生,没关系,一点都不疼的。”
她努力地张开被绷带束缚的手指,试图去触碰琴弦,动作笨拙又可笑。
“先生,以后只有我为您弹琴,好不好?”
她笑着问,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顾云舟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她手上刺眼的血色绷带。
他想起了灵儿那双纤细、灵巧、本该抚动天籁的手。
一股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骨,从他的脊椎骨一路炸上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保护。
这不是偏执。
这是用最温柔的语调,讲述着最血腥的规则。
这座囚笼里,只能有他,和他的主人。
任何一个企图分享他目光、分享他一句话、甚至分享他一丝情绪的活物,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清除。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掌控着天下的棋局。
可笑。
他不过是这笼中最珍贵的那只金丝雀。
而他的主人,会亲手掐死任何一只敢在旁边鸣叫的麻雀。
他看着萧青鸾,看着她还在努力尝试拨动琴弦的,缠满绷带的手。
他第一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深了。
萧青鸾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云舟一个人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看着掌心的纹路。
这双手,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搅动天下风云,可以决定千军万马的生死,可以左右一个王朝的兴衰。
却救不了一个无辜少女的手。
甚至,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他一旦问出口,得到的只会是萧青鸾那双含着泪的,委屈又无辜的眼睛。
她会说:“先生,你是在为别人凶我吗?”
他会输。
输得一败涂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满是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的目光,越过北境的“一线天”,越过南境的“望江县”,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沙盘中央。
那片插着纯黑旗帜的土地。
云梦泽。
他曾想过,那里会是他的退路,是他完成任务后归隐的桃源。
现在他知道了。
那不是退路。
那是他唯一的,活路。
也是……破笼之路。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面黑色的旗帜。
旗帜顶端,那滴早已凝固的烛泪,在他的指尖下,冰冷如铁。
(今日四更,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谢谢(❁´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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