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江南来信
“锁魂”玉镯温润的凉意紧贴着枯瘦的腕骨,如同一条冰冷的蛇,无声无息地缠绕着生命的脉搏。
心脉深处那缕被强行锁固的火种,在玉镯内蕴的沛然力量与顾九针夺元针法的双重禁锢下,维持着一种微弱的、近乎停滞的搏动。
它不再带来焚身的酷热或刺骨的冰寒,只余下一种深沉的、永恒的疲惫和空洞感,如同灵魂被抽离,只留下这具名为“苏渺”的躯壳在运转。
破屋内,药味经久不散。
苏渺半倚在垫高的破褥上,手腕上的玉镯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月华。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小栓子递来的、墨迹淋漓的账本上。
手指枯瘦苍白,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动作缓慢而机械。
“……西市分站……首月……净利……一百二十七两……八钱……”小栓子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又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刨去抚恤、米粮、铺面租金、伙计工钱……还有……还有给顾神医那边的……诊金……”
“诊金”二字,他念得极轻,如同触碰禁忌。
那是用苏渺的身体和尊严换来的“药人”代价。
苏渺的目光在“净利”的数字上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
一百多两银子,若在从前,足以让她欣喜若狂。
如今,却如同冰冷的沙砾,激不起心中半分涟漪。
这钱,是血与命换来的,也是维系这张染血之网运转的燃料。
她缓缓翻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江南……来信……”小栓子又递上一封带着水汽的信函,信封上印着“漕运总督府”的徽记。
信是林清源写的。
“林清源什么时候离开了上京城?!”
“不是,为什么离开?!”
“他不告而别几个意思?!”
苏渺突然发现,不是一般地疏忽了林清源。
——
江南的梅雨黏腻如陈年的血,浸透了青石板,也浸透了林清源紧攥在手中的家书。
那薄薄一页纸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头。
“父中风垂危,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江宁回春堂束手,言唯三百年雪山参王或可吊命续脉。然参王现于马家之手,索价六千两,倾家难筹。吾儿若念父子之情,速归!迟恐……天人永隔。母字,泪痕斑驳。”
信纸边缘被雨水洇开模糊的墨团,像母亲无声的恸哭。
林清源站在上京赁居的小院廊下,望着铅灰色的天,胸腔里那颗悬壶济世的心,被冰冷的雨丝勒得生疼。
父亲林伯年,江宁人,江南制造局六品主事,一生清正,如今竟落得需天价奇药吊命,而掌控生死的,是江南巨贾、苏渺的死敌——马家。
他想起七日前,畅春园那场奢靡的荔枝宴。
氤氲冰雾中,苏渺苍白如纸的脸,强撑着将最后一份冰镇荔枝呈给长公主时,唇角溢出的一丝猩红,被他敏锐地捕捉。
顾九针那句冰冷的宣判——“油尽灯枯”——犹在耳畔。
为了铺就那所谓的事业之路,她竟真的折损了三年阳寿。
林清源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那是对生命被如此轻贱的愤怒,更是对苏渺沉沦于权力绞杀漩涡的痛心。
“血腥夺参……”林清源喃喃自语,指尖几乎要抠进廊柱的木头里。
他南下,是为救父,可冥冥之中,命运似乎正将他推向苏渺与马家这场注定染血的战场边缘。
他厌恶这种预感,却无法挣脱。
京杭大运河,浊浪排空。
林清源乘坐的客船在风雨中艰难前行。
江宁的风雨不是他能驾驭的。
几经周折,他还是无法弄到药材。
无奈之下,只有写信求助于苏渺。
——
林清源的信字迹清隽依旧,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重。
信中言明其父林伯年旧疾复发,沉疴难起,江南名医束手,已呈油尽灯枯之相。
字里行间,是为人子的焦灼与绝望,更隐晦提及江南官场沉疴,药材流通被几大豪商把持,寻常良药难觅,遑论吊命的奇珍。
信的末尾,墨迹稍显凌乱:“……江南米粮布帛,冠绝天下,然商路诡谲,非强力难通……若‘锦绣’之网能覆江南,或可解万民之困,亦为家父……寻一线生机……清源泣血叩首,望渺姑娘……斟酌……”
江南。
米粮布帛。
商路诡谲。
一线生机。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苏渺死水般的心湖,却只激起一圈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
好你一个林清源,还以为你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书生。
原来是出来玩的。
这回林柏年旧疾复发,他倒是不声不响回去了。
林清源的绝望她能感知,但那“万民之困”、“一线生机”对她而言,太过遥远而虚幻。
她这具被锁魂的躯壳,连自己的“一线生机”都渺茫如风中残烛,又如何去渡他人?
然而,“江南商路”四个字,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勾连上了她识海中那张冰冷铺陈的“网”。
谢珩要的是网缚京畿,辐射四方。
江南,这块膏腴之地,商贾云集,漕运命脉,无疑是这张网必须吞噬的下一个节点。
她放下信笺,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惨淡的天光。
手腕上的玉镯,内里的“珩”字仿佛隔着皮肉,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备车……”嘶哑的声音响起,毫无情绪,“去……西市分站。”
翠微和林清源慌忙上前搀扶。
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弱得随时会倒下。
锁魂镯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仅仅能维系她最基本的行动,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枯竭感。
西市分站已不复当日的破败。
临街的铺面挂上了崭新的“锦绣速达”黑底金字招牌,院内骡车排列整齐,伙计们穿着统一的深蓝短褂,腰间挂着“金翎急令”木牌,来往忙碌,虽依旧带着市井的粗粝,却已初具章法。
只是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残留着一丝洗刷不去的血腥气。
铁蛋大步迎了出来。
他肩头的伤已收口,留下狰狞的疤痕,眼神却比以往更加锐利沉稳,隐隐有了主事者的气势。
看到苏渺被搀扶着、形销骨立、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他眼中瞬间掠过深切的痛楚和刻骨的恨意。
“东家!”铁蛋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查清了!黑蝎帮背后,是柳家当年在江南的旧部!一个姓马的盐商!那‘毒尾蝎’刘奎,就是姓马的早年养的打手!赵小环那贱人,就是被他们藏到了江南!这次栽赃,就是姓马的指使刘奎干的!”
柳家旧部……江南盐商……马家……
苏渺空洞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如同死水微澜。
冤有头,债有主。
这债,还没完。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铁蛋继续。
“还有,”铁蛋压低了声音,眼中精光闪烁,“咱们在西市站稳脚跟后,按东家您的吩咐,借着给胡商送货,和漕帮搭上了线!漕帮在江南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运河沿线!他们三当家的‘浪里蛟’周通,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主!他放出话来,只要价钱到位,江南地界,没有‘锦绣速达’送不到的货!”
漕帮!
运河命脉!
这两个词,如同黑暗中的火把,瞬间照亮了苏渺识海中那张冰冷的网延伸向江南的路径!
米粮布帛,江南大宗,无不仰赖漕运!
打通漕帮关节,就等于扼住了江南商路的咽喉!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在她枯竭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备船……”苏渺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江南。”
“什么?!”铁蛋、翠微、林清源同时失声惊呼!
“东家!您这身子……”
“小姐!江南千里迢迢!您经不起折腾啊!”
“苏姑娘!江南官商勾结,水深似海,更有柳家余孽虎视眈眈!太危险了!”
苏渺缓缓抬起戴着锁魂镯的手腕。
温润的玉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诡异。
“锁魂镯……锁着命……”她的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死不了。”
“江南……商路……必须通。”
“林大人……的‘一线生机’……”
她顿了顿,脑子里闪现林清源瞬间煞白的脸,“或许……在江南。”
“柳家的债……”她的目光转向铁蛋,眼中那死寂的冰冷深处,掠过一丝如同淬毒冰针般的寒芒,“也该……清算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惊骇欲绝的表情,转身,被翠微搀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向门外等候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骡车。
身体的虚弱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心脉处那被锁固的火种在强行调动的意志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锁魂镯内蕴的力量随之流转,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带来更加深沉的束缚感。
“铁蛋……”
上车前,苏渺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挑二十个……最狠的……见过血的……跟我走。”
“江南……不是西市……”
“要见血……就让他们……见个够!”
七日后。
京杭大运河,漕船“顺风号”。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厚重的船身,发出沉闷的呜咽。
凛冽的河风如同刀子般刮过甲板,卷起细碎的冰碴。
庞大的漕船如同移动的堡垒,在宽阔的河面上破浪前行,船头悬挂的“漕”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船楼二层一间相对宽敞的舱室内,炭盆烧得通红,却依旧驱不散河上渗骨的湿寒。
苏渺裹着厚厚的狐裘,蜷缩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
她的脸色比在京城时更加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唯有手腕上那只“锁魂”玉镯,在昏暗的舱室内流转着温润而执拗的光华,如同维系着这具躯壳不散的魂魄。
翠微守在一旁,用小勺将温热的参汤一点点喂入苏渺口中,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呵护一件易碎的琉璃。
铁蛋则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在舱门口,腰间的“金翎急令”木牌和一把磨得锃亮的厚背砍刀随着船身晃动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同样眼神凶狠、气息彪悍的汉子,都是西市分站挑出来的精锐,此刻如同沉默的狼群,守护着这间小小的舱室。
船行平稳,舱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河水拍打船身的呜咽。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地从船体下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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