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深井的呐痕

黑山铁矿，三号矿道。

这里，是所有密探谈之色变的梦魇起点。

午后的轮休时间，是这地狱里唯一的喘息之机。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由铁锈、汗酸和尘土混合而成的刺鼻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把带着铁锈的砂砾。

李隼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矿道深处传来“叮……当……”的采矿声，以及同伴们粗重的喘息。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布满了新磨出的血泡。

有些已经破裂，与铁镐手柄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发力都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

但他心中依旧充满不屑。

身为皇城司最精锐的密探，他忍受过比这残酷百倍的刑讯，潜伏过比这危险十倍的敌营。

这区区体力劳动，不过是暂时的蛰伏。

他冷眼观察着周围的囚犯，寻找着可以策反的目标。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囚犯身上。

李隼的脑海中，瞬间调出了此人的卷宗：

孙三，前淮南私盐集团“海沙帮”的二当家，心狠手辣，唯利是图，尤其重视其留在老家的独子。

此人是皇城司重点关注过的对象，其所有信息，李隼早已烂熟于心。

趁着一次喝水的机会，李隼端着破陶碗，状似无意地凑了过去。

他没有看孙三，而是看着岩壁，自言自语道：

“听说‘海沙帮’的孙三爷，最讲究的就是‘祸不及家人’。

可惜啊，你在这里挖矿，你留在淮南的那个独苗儿子，怕是已经被你的老对头‘黑蛟’给盯上了吧？”

那盐枭端着水碗的手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死死地盯住了李隼：

“你是谁？”

李隼继续冷冷说道：“黑蛟吞了你的地盘，现在就差斩草除根了。

你觉得，你那个远在京城的大哥，会为了一个废人，去得罪如今势头正盛的黑蛟吗？”

孙三的呼吸变得急促。

李隼知道，火候到了。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孙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活着出去，亲手报仇。

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孙三却突然站了起来，对着不远处的巡逻队大喊：

“报告纠察队！‘壬字-玖号’妖言惑众，破坏劳动纪律！”

片刻后，纠察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李隼面前，在他的“工分牌”上划掉了一笔，冷冷宣布：

“壬字-玖号，违背《劳改条例》第五款第二条，扣除工分五点，取消一周肉汤份额！”

李隼看着盐枭因为举报成功，工分牌上被加上了两点，正对着他露出感激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瞬间明白了，在这里，忠诚的对象早已不是某个帮派或利益，而是那块能换来肉汤的工分牌。

他所有的技巧，在这里都成了可笑的废纸。

而真正让他感到认知被颠覆的，是月末的那场“工分兑换大会”。

大会前，管事特意让一名识字的囚犯：

一个因贪墨而被发配至此的前织造局主事，当众高声朗读了墙上的《凉州技术人才招募及减刑条例》。

“凡掌握‘算术’、‘识图’、‘冶炼’等技术者，可通过考核，转为‘技术工种’！

不仅能提前出狱，还能凭本事在凉州的工坊里当上工头，挣干净钱，把婆娘娃儿都接过来！”

当管事高声宣布本月奖励时，李隼彻底愣住了。

“本月工分榜第一名，辛字-17号，屠三刀！奖励：”

管事从一个木盒里，取出了一本用粗麻纸装订的《基础算术》入门，和一支削尖了的炭笔。

“哗——！”

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羡慕和惊叹。

那个名叫“屠三刀”的江洋大盗，在接过那本书时，那双本沾满血腥的手，竟激动得剧烈颤抖。

他高举着那本书，对着所有囚犯，癫狂地咆哮：

“都看到了吗？！老子也要读书了！”

“老子当年就是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地契，才被狗官骗了家产，逼上山的！

现在殿下给了机会，老子要把当年丢掉的‘人样’，亲手挣回来！”

李隼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二名，庚字-44号，奖励‘家书一封’！

可由‘凉州邮驿司’免费为尔等送至家乡亲人手中！”

“第三名，壬字-08号，奖励‘肥皂一小袋，并获准洗澡一次！’”

当听到第三个奖励时，人群中那股羡慕的浪潮达到了顶峰，甚至超过了对知识的渴望。

李隼看着那些为了能洗一个热水澡而双眼放光的囚犯，

看着那个因为能给家人写信而泣不成声的汉子，

看着那个抱着一本破算术书手舞足蹈的杀人犯……

他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

萧辰在这里建立的，根本不是一个监狱。

这是一个“价值重塑的熔炉”！

他用最底层的需求——食物，去控制所有人的肉体；

再用他们从未拥有过的精神追求——知识带来的出路、亲情带来的慰藉、洁净带来的尊严，去彻底改造他们的灵魂！

就在他以为大会即将结束时，管事却清了清嗓子，宣布了最后一个环节——

“思想汇报与自我批判”

本月工分垫底的几个人，被点名站到了高台上。

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个曾经在凉州城横行霸道的恶霸。

他拿着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结结巴巴地念着：

“我这月工分低，是因为……我还想着以前打打杀杀的日子，干活的时候……没用心。

我错了，我不该藐视劳动纪律，不该还把自己当爷。

我……对不起殿下的栽培，对不起群众的信任……”

第二个上台的，是一个因贪墨被抓的前织造局主事。

他的“总结”就文绉绉多了：

“……回顾往昔，吾窃取民脂民膏，身陷囹圄，实乃咎由自取。

然在此，蒙殿下天恩，得以劳动改造，方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之真谛。

往后必将洗心革面，以汗水洗刷罪孽，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对凉州有用的人。”

每个人念完后，管事便会高举手中的《劳改条例》，厉声问道：

“对于此等行为，《条例》第七条如何规定？”

台下所有囚犯立刻齐声背诵出来：

“集体荣誉，人人有责！一人怠工，全组成员连带扣除荣誉工分！”

那声音整齐划一，不带丝毫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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