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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凉州对(下)


苏瞻听完这番话,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耳边轰然倒塌!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生研读史书,见过的权谋之术,无非“合纵连横”、“驱虎吞狼”。

他辅佐殿下,思考的,是如何在这张旧的天下棋盘上,为凉州争得一两个关键的“棋眼”。

可殿下在做什么?

他……他根本没有在下棋。

他不是在争夺天下,他是在用他闻所未闻的“道理”,去“格式化”整个天下!

苏瞻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格物所”里那些由无数齿轮构成的精密机械。

在他眼中,此刻的殿下,就像那台机器最核心的那个主齿轮。

而长公主、伊稚斜、甚至整个大雍朝的兴衰,都不过是这台巨大机器运转过程中,被精准计算、然后被无情带动的小齿轮罢了。

苏瞻看着萧辰,像是在凡人仰望“神明”。

他穷尽一生所学的“王道”权谋,那些纵横捭阖、平衡制衡的屠龙之术,在这个简单粗暴、却又直指问题根源的阳谋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这……这已经不是谋略了,这是在“诛心”!

是在用“阳谋”去“刨”大雍朝的“根”!

而一旁的慎独,这个以冷酷和理性著称的法家信徒,此刻也露出了骇然的神情。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引以为傲的“霸道”,是“以法为刀,斩其身”,而殿下的“阳谋”,竟是“以法为种,乱其神”!

他自以为看到了第五层,却发现殿下早已站在了大气层!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竟不敢再直视萧辰的眼睛。

萧辰没有理会两人眼中的惊涛骇浪,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书房中央。

“所以,我们的敌人,从来不是西域的小国,也不是北狄的蛮族。

我们的敌人,是这个让侯三们活不下去的、吃人的时代!”

他张开双臂,声音充满了无上威严:

“苏瞻你的‘王道’,慎独你的‘霸道’,归根到底都只是‘术’,是手段。”

“而我们凉州的‘道’,只有一条——”

“我们要建立的那个天下,不是帝王的天下,也不是士族的天下。

而是要让天下所有像侯三一样的人,都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天下!”

“这,才是我们凉州唯一的‘法统’!唯一的‘正朔’!”

他重新走到书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令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传我的手令,”他将令纸递给苏瞻,

“告诉所有高层人员,明日大会的议程,增加一项——《关于凉州未来五年战略发展方向之总决议》。”

苏瞻接过令纸,看到上面那几个杀气腾腾的大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知道,殿下隐忍了许久的刀,终于要在明日,正式出鞘了。

“这份东西,”萧辰指了指桌上那份来自乌孙的地图,

“你先收好,不要给任何人看。”

“等会议开到最后,等所有人都把自己的难处和家底都亮出来之后,等他们自己吵得不可开交、走投无路之时……”

“我,会亲自把答案,放到桌上。”

苏瞻浑身一震,他瞬间明白了殿下的用意。

“属下……明白了。”苏瞻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拜服。

“去吧,”萧辰挥了挥手,

“明日,会是一场好戏。”

苏瞻和慎独躬身退下,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

慎独的眼中,是发现了“终极霸道”的狂热;

而苏瞻的脸上,除了敬畏,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王府门口才分道扬镳。

慎独急于回去消化今日所得,匆匆离去。

苏瞻却站在原地,任凭深夜的寒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久久未动。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殿下的那句“损有余而补不足”。

是啊,多高明的阳谋!

他在心中感叹,可……可这‘有余者’,不仅仅是敌人,也是组成这个天下的骨架啊!

他想起了盘踞关中数百年的王氏、谢氏,想起了江南那些掌控着漕运和丝绸命脉的巨贾……

这些人,是大雍的毒瘤,但也同样是大雍的支柱。

将他们全部推到对立面……

凉州,真的承受得起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这位老成持重的谋士心中,让他坐立难安。

在自己的书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顾深夜的规矩,毅然转身,再次敲响了王府书房的门。

萧辰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回来,书房的门并未上锁。

“坐。”萧辰没有抬头,依旧在舆图前推演着什么。

苏瞻没有坐,他走到书案前,深深一揖,声音凝重:

“殿下,臣有一事不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

“殿下‘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阳谋,确实是千古未有之奇策。

可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凉州的规矩,其本质就是与天下的世家门阀为敌,

那岂不是将所有‘有余者’都逼成了我们的死敌?

我凉州虽强,但若与天下所有世家为敌,恐怕……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萧辰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看着苏瞻那张写满了忧虑的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了。

“苏先生,你怕了。”

“臣……臣只是为殿下的大业担忧!”苏瞻连忙辩解。

“不,你是在为你脑子里那个旧世界的‘规矩’担忧。”

萧辰走到他面前,平静地反问道,

“我问你,苏先生,是天下的世家门阀加起来多,还是天下的无田流民、佃户、工匠、兵卒加起来多?”

苏瞻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后者,多如牛毛。”

“那好。”萧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担忧的是,我们与所有世家为敌,

他们就会联合起来,用他们的钱粮、人脉、私兵,将我们扼杀在凉州。

对吗?”

“正是此理!”苏瞻终于找到了共鸣点。

“所以,你的解法,无非是分化拉拢,对吗?

用利益去收买一部分世家,安抚一部分,从而分化瓦解他们的联盟。”

苏瞻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想了一路的“万全之策”。

萧辰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苏先生,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玩’平分天下的游戏?我凉州行事,只讲两条。”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顺我者昌。

任何愿意遵守我凉州规矩,放弃荫庇特权,将土地和私兵上交官府,转型为‘凉州商会’成员的世家,我们欢迎。

我甚至可以给他们‘凉票’的优先兑换权和新商路的经营权。

给他们一条体面的、能继续富贵的活路。”

他随即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陡然变冷:

“逆我者亡。

任何胆敢勾结外敌、囤积居奇、阻碍我凉州政令的世家,等待他们的,

不是谈判!

而是‘公示墙’上的罪证、抄家灭族的判决,和他们子孙后代在黑山铁矿里劳作的身影!”

“我给他们的,从来都不是拉拢的橄榄枝,而是一份‘二选一’的最后通牒。

你觉得,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我凉州军的刀快?”

这番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和血腥味!

苏瞻听得心惊肉跳,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殿下“王道”表象下,那属于“霸道”的铁血手腕。

萧辰看着苏瞻脸上尚未消退的震惊,这才缓缓道出了他真正的底气所在。

“而我之所以敢给他们出这道‘选择题’,

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狠,

而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争夺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苏先生,你告诉我,他们世家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苏瞻想了想,回答:“是……土地和人丁。”

“说对了一半。”萧辰摇了摇头,

“是‘垄断’。

他们垄断了土地,所以佃户必须依附他们;

他们垄断了知识,所以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他们垄断了官位,所以朝廷政令不出京畿。

他们就像一群守着粮仓的老鼠,靠着‘垄断’这堵墙,才能作威作福。”

“而我凉州,在做什么?”萧辰指着舆图,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我在‘破垄断’!”

“我用‘军功授田’,破他们的‘土地垄断’!”

“我用‘官办学堂’,破他们的‘知识垄断’!”

“我用‘考功晋升’,破他们的‘官位垄断’!”

“我每多救一个流民,每多教一个孩子识字,每多提拔一个像侯三那样的泥腿子,

就是在从他们那座看似坚固的‘粮仓’底下,挖走一把土!”

他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苏瞻,终于抛出了那个颠覆性的结论:

“所以,苏先生,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根本不需要去‘战胜’他们。

我只需要把我的‘规矩’,我这条能让所有人都有饭吃、有盼头的‘活路’,摆在天下人面前。”

“到那时,不是我去推他们的墙。

是天下所有想活下去的人,会自己站起来,把那些挡了他们活路的老鼠和粮仓,一起掀翻!”

“得人心者,得天下。

这句话,他们只懂前半句。

而我,要让他们懂得后半句:

失人心者,失所有!”

“轰!”

苏瞻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耳边轰然倒塌!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

殿下要的,从来不是去“打败”那些世家。

他是要让世家们,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苏瞻仰望着萧辰。

许久,他才深深地一揖到底,声音里充满了颤抖的狂热:

“臣……受教了。”

他转身,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对一个全新世界的无限憧憬,缓缓退出了书房。

……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辰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让深夜冰冷的空气灌入,试图吹散这一室的阴谋与算计。

他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眼神里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就在这时,书房的侧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阿一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不是茶点,而是一盆温热的清水和一方雪白的棉巾。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水盆轻轻地放在萧辰手边的矮几上。

萧辰从沉思中回过神,看着她,有些不解。

阿一抬起头,轻声说:“殿下,您刚刚……又在用手指画舆图了。”

她伸出自己白净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您的指甲缝里,都是朱砂和墨迹。擦一擦吧,不然明天就洗不掉了。”

萧辰一愣,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

果然,指甲里残留着刚才在图上推演时沾染的红黑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将手浸入温水中。

阿一走上前,拿起那方白巾,沾湿了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手指。

“苏大人他们走的时候,脸色都白了。”阿一一边擦,一边小声地嘟囔,

“我猜,殿下今天肯定又在心里,杀了很多‘人’。”

萧辰没有否认,只是任由她擦拭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擦拭干净后,阿一却并没有停下。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膏体,轻轻地涂抹在萧辰的手指上。

“这是……”

“是孙医官用羊脂和雪莲花新做的护手膏。”阿一低着头,声音更小了,

“殿下总说凉州干燥,您的手又……总是不爱惜。”

萧辰看着自己那双正在被精心呵护的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小手。

“阿一。”

“嗯?”

“你说,我是不是很脏?”

阿一愣住了,她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这么说。

萧辰没有等她回答,继续自言自语:

“我用人心算计人心,用一个谎言去撬动另一个谎言。

苏先生他们觉得我高明,可我自己知道,我走的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泥潭里。”

阿一看着他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脆弱,心中一疼。

她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拿起那方白巾,在水盆里重新洗净,直到它恢复了原本的洁白,然后才认真地对萧辰说:

“殿下不脏。”她看着他的眼睛,

“就像这块布巾,只要用水洗,就总是能变回干净的样子。

殿下的心,就像这盆清水,无论外面沾了多少泥,心是干净的,就永远不会脏。”

阿一这番质朴却充满哲理的话,像一道光,瞬间击中了萧辰。

他呆呆地看着那方雪白的布巾,又看了看阿一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

他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对,你说得对。心是干净的,就永远不会脏。”他喃喃自语。

他突然对阿一说:“阿一,让亲卫把让你准备的箱子,抬进来。”

阿一有些困惑,但还是立刻照办。

片刻后,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被抬了进来。

萧辰亲自打开,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得刺眼的袍子。

他从中取出了一件,那袍子用“三号雪棉”缝制,轻薄如云,却质地紧密。

在烛火下,那白色仿佛在发光。

他没有把袍子披在阿一身上,而是披在了自己身上,罩住了那身代表着权谋和身份的深色常服。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被纯白包裹的自己。

那白色,仿佛将他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阿一看着镜中的殿下,第一次觉得,他不像一个王爷,更像一个即将踏上朝圣之路的行者。

萧辰看着镜子,仿佛在对自己,也在对阿一说:

“阿一,你说得对。我们的心,应该是干净的。我们的刀,也应该是干净的。”

“我要让这支即将踏入西域的军队,成为一支只为守护‘干净’的道理而战的军队。”

“我要让这白色,成为西域乃至天下所有肮脏和腐朽的……终结。”

“这支军队,我叫它——‘白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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