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岸清点》
天光刺破芦苇荡时,黄河的水声已变得悠远。韩成功靠在一截枯木上,看着晨露从草叶上滚落,砸在沾满泥浆的甲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昨夜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眼前的南岸却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芦苇的呜咽,像极了死者的叹息。
“校尉,能起来吗?”花如月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些许沙哑。她手里捧着个陶碗,热气从碗口蒸腾而上,混着草药的清苦香气。韩成功抬头时,看见她眼下的青黑——昨夜她几乎没合眼,一直在为伤员包扎伤口,素色的襦裙下摆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他撑着长戟站起身,胳膊上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昨夜花如月包扎的布条已渗出暗红的血迹。“死不了。”他接过陶碗,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米汤,还飘着几片野菜叶。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清点得怎么样了?”韩成功望着不远处聚集的人群,他们大多坐在地上,要么沉默地盯着芦苇丛,要么低声啜泣。有个年轻妇人正用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手指颤抖得厉害,韩成功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三个歪歪扭扭的“正”字——她家里原本有五口人,如今只剩下她和怀里的婴孩。
花如月翻开手里的名册,指尖在某几行字上反复摩挲,纸面已被泪水浸得发皱。“淹死七人,都是不会水的老弱。被箭射伤的十二人,其中三个伤得重,怕是……”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名册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船户老张头……没能挺过来。”
提到老张头,韩成功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昨夜最后望见那艘打转的船时,老张头还趴在舵上,后心的箭羽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想起老头说过,那艘船陪他在黄河上漂了三十年,载过粮食,载过逃荒的人,没想到最后载了自己的性命。
“王二呢?”韩成功岔开话题,目光扫过人群。
“带着弟兄们去捡武器了。”花如月朝东边努了努嘴,“昨夜扔下去的铁器捞上来不少,还有些箭簇,能回炉再用。他说……说老张头的船漂到浅滩了,想把船拆了,好歹留块木板当棺木。”
韩成功没说话,只是往东边走去。芦苇丛深处,几个乡勇正踩着及膝的泥水,将散落的断刀、矛尖往竹筐里捡。王二站在那艘半沉的船边,指挥着人用斧头拆解船板,他的胳膊上缠着布条,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老张头是他爹的拜把兄弟,当年在洛阳码头,还抱过幼时的他。
“校尉。”王二看见韩成功,声音哽咽,“这船板是上好的柏木,埋在土里几十年都烂不了,老张头肯定喜欢。”
“嗯。”韩成功蹲下身,摸着船板上被箭射穿的孔洞,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那是昨夜箭羽划过的余温。“找块平整的木板,刻上他的名字,还有……‘河上翁’三个字。”他顿了顿,“他这辈子都在船上,该有个配得上的名号。”
王二用力点头,转身对乡勇们喊:“都仔细点!把带花纹的那块板留着,老张头最喜欢那朵刻上去的莲花!”
往回走时,韩成功撞见陈玉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少年喂水。少年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却没哼一声。“是李三郎家的小虎。”陈玉低声说,“昨夜跳船时被暗流卷到礁石上,骨头断了,花小姐说……说可能要瘸一辈子。”
韩成功摸了摸小虎的头,孩子的头发里还缠着泥沙。“疼吗?”
小虎摇摇头,忽然抓住韩成功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校尉,俺爹呢?俺娘说爹去追船了,他是不是……是不是被羯兵抓走了?”
韩成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李三郎昨夜为了救一个落水的老人,被箭射中了后背,沉下去时都没挣扎一下。他蹲下身,看着孩子含泪的眼睛:“你爹是英雄,跟老张头一样,去天上护着咱们了。等你好了,我教你用刀,以后你就替你爹,护着你娘和弟弟。”
小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攥紧了手里的半截矛尖——那是他从水里捞上来的,说是要留着给爹报仇。
日头升到头顶时,花如月终于将所有事情料理清楚。她让乡勇们在芦苇丛里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石头垒起七个坟堆,没有棺木的就用芦苇席裹着尸体,老张头的柏木板棺材被放在最中间,上面还摆着他生前最宝贝的那支船篙。
“都来送送吧。”韩成功站在坟堆前,声音在空旷的滩涂上格外清晰。人们陆陆续续走过来,有妇人将怀里的麦饼掰了半块,放在坟前;有老汉点燃了带来的艾草,说是能驱散邪祟;张寡妇抱着孙子,往老张头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多谢张大爷救俺祖孙俩的命”。
韩成功看着那七个小小的坟堆,忽然想起穿越前参加过的葬礼,鲜花簇拥,哀乐低回,与眼前这片荒凉的芦苇荡截然不同。可他觉得,这里的石头和芦苇,比任何鲜花都更懂这些死者——他们都是在这乱世里,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人。
“他们不是白死的。”韩成功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张头掌舵时,把船往芦苇丛里拐了三次,救了至少三十个人;李三郎推下去的那块木板,让小虎娘和孩子浮了起来;还有那五个老弱,他们把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按住船底的漏洞……”他指着南岸的山峦,“咱们过了河,往南走,活下来,活得好好的,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
人群里有人开始啜泣,却没人再哭出声,只有压抑的抽气声在风里散开。花如月走到韩成功身边,将一块布递给他,上面包着些干燥的艾草和苍术:“点上吧,既能驱虫,也让他们走得干净些。”
韩成功接过布包,用火星点燃。艾草燃烧的青烟缓缓升起,在阳光下散成薄薄的雾,仿佛真的能带走这滩涂上的血腥气。他忽然感觉到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低头一看,原来是花如月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正解开他胳膊上的布条。
“别动。”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她从药箱里拿出新的布条和草药,先用干净的布蘸着陶罐里的热水,轻轻擦拭他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皮肤时带着微凉的温度,让韩成功想起穿越前妻子为他贴创可贴的模样。
“这点伤算啥。”韩成功想抽回胳膊,却被她按住了。
“伤在你身上,你当然不在乎。”花如月的语气带着点嗔怪,却没抬头看他,只是专注地往伤口上撒草药,“可黑石坞的人在乎。你要是倒下了,谁带我们往南走?谁给小虎报仇?谁……”她顿了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加快了包扎的速度。
韩成功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这一路过来,她总是这样,在他最疲惫的时候递上一碗热汤,在他最暴躁的时候轻声劝诫,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用她的镇定和坚韧,给所有人一个定心丸。
“谢谢你。”他低声说。
花如月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耳根悄悄泛起了红。“快点好起来吧,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她系好最后一个结,站起身往伤员那边走去,“我去看看他们的药够不够,王二说前面林子里有止血的草药,等会儿让乡勇去采些。”
日头偏西时,队伍终于准备出发。能走的人扶着伤员,妇女们背着孩子和仅存的粮食,乡勇们扛着捡回来的武器和拆下来的船板——那是给死者的最后一点念想。韩成功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的长戟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像在为这支残破的队伍指引方向。
路过那片新坟时,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小虎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李三郎的坟前,把那半截矛尖插在土里:“爹,俺跟校尉走了,等俺长大了,就回来给你报仇!”
韩成功回头望了一眼北岸,呼延烈的骑兵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黄河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东流。他忽然想起老张头说过,黄河水流到南边就会变缓,那里的土地肥沃,能种出最好的麦子,那里的人说话软软的,不像北方人这样粗声粗气。
“走了。”他对身后的人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往南走,总能找到一块能让咱们安身的地方。”
队伍缓缓走进南岸的林子,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串倔强的省略号,悬在这乱世的版图上。风穿过树林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低语,那是死者的祝福,也是生者的希望。韩成功知道,从踏上南岸的这一刻起,他们的路才真正开始,无论前方有多少羯兵的刀,多少荒芜的山,他都得带着这些人走下去,为了活着,也为了那些没能过来的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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